第一百一十一章 慎微

流华录 清韵公子 3160 字 1个月前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帐外已传来士卒操练的号子声。孙原和郭嘉几乎是同时被惊醒,挣扎着从草席上坐起。两人均是眼眶乌青,眸中布满血丝,头发散乱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鸟巢,官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雍容气度,倒像是两个逃难的书生。

郭嘉一边打着巨大的哈欠,一边揉着嗡嗡作响的耳朵,怒气冲冲地瞪着刚刚醒来、犹自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的张鼎,咬牙切齿道:“张鼎!张蛮子!从今日起,你若再敢靠近郭某卧榻百步之内,休怪郭某不讲情面,定让你尝尝什么叫‘奇门遁甲,五鬼闹床’!”

张鼎被骂得莫名其妙,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浑不在意:“郭先生,您这说的啥话?末将这鼾声,自小如此,俺娘都说,能驱邪避鬼哩!您看,昨夜不是睡得挺安稳,连个梦魇都没有?”

孙原看着郭嘉那副气急败坏、几乎要跳脚的模样,又看看张鼎那一脸无辜、甚至带着几分自豪的表情,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这一笑,仿佛将昨夜的疲惫和压抑都驱散了不少。他这才从张鼎口中得知,昨夜这出“军营苦肉计”,果真是郭嘉的主意,但具体执行方案,却是张鼎这看似粗豪的将军“匠心独运”地添加了“同帐共眠”这一关键环节,美其名曰“让府君与将士更近一步”。用意自是极好,只是这过程,着实让两位习惯了清静的文士受了一番活罪。

一番简单的梳洗,用冰冷的溪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人精神一振,总算驱散了几分宿醉般的困倦。孙原重新束好发髻,插上那根简单的玉簪,戴上进贤冠,换上随身携带的另一套紫色官袍,虽略显朴素,但终恢复了朝廷命官的威仪。郭嘉也整理好了自己的玄色深衣,拍去尘土,虽眼底倦意犹存,但那股子洞察世事的锐气与玩世不恭的神采,已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两人辞别张鼎,翻身上马,并辔缓行,返回邺城。清晨的官道上,雾气尚未散尽,阳光透过薄雾,形成一道道朦胧的光柱。已有不少百姓在官府吏员的引导下,扶老携幼,推着简陋的独轮车,背着破旧的行囊,开始向城外迁移。看到太守与郭先生骑马而过,百姓们纷纷避让道旁,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们。那目光中有对官府的敬畏,有对接下来的茫然,也有一丝微弱的、如同晨光般的期待。

“奉孝,”孙原望着迁徙的人流,轻声道,“昨夜虽苦,却值得。”若非亲身体验,他或许永远无法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钵粥、一席之地,对于这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百姓意味着什么。

郭嘉懒洋洋地挽着缰绳,闻言斜睨了他一眼,嘴角一撇:“青羽兄莫要急着感慨。这收拢人心之路,方才起步。往后这类‘值得’的苦头,只怕还多着呢。只盼下次,张蛮子能寻个鼾声小点的帐子。”话虽调侃,但他看向孙原的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知道,经此一夜,孙青羽距离一个真正能体恤民情的统治者,又近了一步。

回到太守府,尚未踏入正堂高高的门槛,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沉稳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吩咐声。只见沮授公与正站在堂中,面前簇拥着十几名从下属各县、亭、里昼夜兼程赶来的书佐与长吏。这些基层官吏个个风尘仆仆,脸上带着连夜奔波的疲惫与面对上官的恭谨,甚至是一丝惶恐。

沮授手中拿着一卷厚厚的、显然是新近书就的简牍,正是他昨夜几乎未眠,根据目前形势细细列出的安民事务单表与注意事项。他花白的须发在从大门透进的晨光中微微颤动,声音不高,却似重锤般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小主,

“……迁移百姓,首重名册!一户一档,丁口、田宅、损毁情形,务必登记详实,胆敢遗漏、敷衍,甚或趁机勒索、虚报冒领者,一经查出,定按律严惩,决不姑息!此乃安民之基,根基不牢,万事皆休!”

“开仓放粮,须有定规!按人定量,老弱妇孺,酌情增添。设立粥棚施粥,地点务求开阔,派专人持械维持,严防拥挤践踏,酿成惨剧!若有胥吏胆敢在秤砣上做手脚,在粮米中掺沙土,克扣斤两,便是从饿殍口中夺食,其心可诛,其罪当斩!”

“安置流民,因地制宜!竹篱茅舍,残垣修葺,首要能遮风避雨。选址需近水源,远洼地。可张榜鼓励邻里相助,以工代赈,官府可贷与斧斤、耒耜等简单器具……”

“各县、亭、里,需即刻清查空缺职役,务要选拔本地素有清望、品行端方、熟知民情者暂代亭长、里正,速速恢复乡里自治,传达政令,安抚人心,此乃当务之急!”

他一条条,一款款,分派得极其周详,将可能出现的漏洞、胥吏惯常的贪黩手段、百姓最容易遭遇的困厄,都预先想到,并给出了明确的防范与应对之策。他不厌其烦,反复申明:“尔等需时刻谨记,手中尺寸之权,上承府君信托,下系黎民生死!今日所做之事,非为尔等升官晋爵之阶梯,乃是为魏郡数十万生灵,于死地之中,开辟一条活路!若有人利令智昏,视民瘼如无物,趁机肥己,祸害乡里,休怪沮某翻脸无情,这太守府的刀,锋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