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躬身,双手捧上一份墨迹犹新的名册,纸张的边缘在灯火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此乃昨夜至今晨,所有收捕、格毙、自尽者名录,请大将军过目。”
霍光那死死攥紧扶手、指节发白的手,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些许。他布满血丝的视线,从军侯脸上移开,落在那份墨迹淋漓的名册上。那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鲜活的生命,或已被终结,或正走向终结。
他没有去接那名册。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那张巨大的长安城防舆图。仿佛要将这浸透了血与火的城池,这由他一手掌控、也由他一手掀起腥风血雨的帝都,每一寸土地都重新审视一遍。
良久。
一个异常嘶哑、低沉、仿佛被砂石磨砺过千百遍的声音,终于从他干裂的嘴唇间艰难地挤了出来,打破了这黎明前最沉重的寂静:
“知道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能压垮山岳般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深不见底的苍凉。
他抬起那只刚刚松开扶手、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没有去接名册,而是探入怀中玄色大氅的内衬里。摸索片刻,他缓缓地、极其珍重地,抽出了一卷被丝帛仔细包裹的图轴。
丝帛解开。里面是一卷色泽古旧、边缘已有些磨损泛黄的绢帛。
《周公负成王图》。
霍光布满血丝的目光,不再看舆图,不再看名册,不再看堂下肃立的任何人。他只是死死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手中缓缓展开的绢帛。那上面,周公姬旦的身影依旧挺拔,小心翼翼地背负着年幼的成王,眼神坚毅而忠诚,仿佛承载着整个天下的希望。
灯火跳跃,将霍光苍白疲惫的脸庞和那幅古旧的图画,一同映照在冰冷空旷的大堂墙壁上,投下一个巨大而孤独的、微微晃动的影子。那影子覆盖了整张长安舆图,也覆盖了名册上所有淋漓的名字。
堂下,张安世肃立,军侯垂首,羽林军校尉依旧单膝跪地,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悄无声息。
长安城的黎明,正挣扎着从浓重的血腥气中,透出第一缕惨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