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的水到了这截峡谷,就彻底变了性子。白日里看着还算驯服,裹着两岸峭壁倒映的墨绿,一路奔涌向前,可一到日头西沉,光线被高耸的崖壁吞没,那水色便沉得发黑,像一条巨大的、沾满了陈年血垢的玄铁锁链,死死勒在群山嶙峋的骨缝里。水声也不再是哗啦作响,而是变成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低吼,从深不见底的江心翻涌上来,撞在湿滑冰冷的岩壁上,又反弹回去,层层叠叠,在狭窄的峡谷中反复碾压、回荡,最终凝成一股令人心头发毛的、仿佛来自地肺深处的叹息。
陈启踩着脚下湿滑的页岩,碎石在他磨得发亮的硬底靴子下簌簌滚落,坠入下方翻涌的墨色江流,连个水花都溅不起。他紧了紧肩上勒得生疼的粗麻绳,绳结那头捆扎着半人高的粗布行囊,里面除了硬得硌牙的苞谷饼子和一小袋粗盐,便是他视若性命的东西——一本用油布层层包裹、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边的硬壳笔记本,以及一块沉甸甸、用厚棉布裹了又裹的硬物。那是他爹陈远山留下的遗物,也是他们这群残兵败将一路逃亡至此的唯一指引。
空气又湿又重,吸进肺里像塞了团浸透水的棉絮,带着一股子江底淤泥的土腥和更深邃的、若有若无的腐木气息。峡谷两侧的峭壁几乎垂直插入昏暗的天光里,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和盘根错节的枯藤,一些不知名的蕨类植物从岩缝里顽强地钻出来,叶片边缘在暮色中泛着病态的灰绿。风贴着江面刮过,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细碎的水沫,扑在脸上,又冷又腥。
“歇……歇口气……”身后传来刀七嘶哑的喘息,像破风箱在拉。他拖着那条被尸虺幼虫蚀烂的废腿,膝盖以下肿得发亮,裹着的破布早被脓血浸透,每挪一步都在湿滑的岩石上留下黏腻的暗红印子。他半个身子倚在石锁身上,石锁那条断臂的伤口裹得像个僵硬的棒槌,脸色灰败,仅存的左臂死死架着刀七,两人如同连体婴般在嶙峋的乱石滩上艰难跋涉。
铁牛落在最后,巨大的身躯佝偻着,像一头疲惫不堪的巨熊。他那条被沸水浇过、又被毒雾侵蚀的废腿拖在身后,皮肉翻卷处露着青白的骨茬,边缘的烂肉在湿冷的空气中散发出甜腻的腐臭。他一声不吭,只用那条完好的手臂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粗木棍,一步一顿,粗重的喘息混在江涛的低吼里,几乎分辨不出。
罗烈走在最前,魁梧的身影如同移动的山岩,沉默地劈开越来越浓的暮色。肩上那两支贯穿的箭杆早已被他用蛮力削断,只留下两截乌黑的断茬,深深嵌在虬结的肌肉里,凝固的血痂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他手中那柄玄铁陌刀并未出鞘,沉重的刀鞘拖在地上,在碎石间刮擦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成了死寂峡谷里唯一的节奏。他那双熔岩凝固般的赤红眼眸,鹰隼般扫视着前方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每一次停顿都带着千钧的警惕。
陈启的目光越过罗烈宽阔的肩背,落在前方峡谷拐角处。那里,江流被一块突兀探入水中的巨大礁石劈开,形成一个湍急的回水湾。水流在礁石后疯狂打旋,搅起浑浊的泡沫和枯枝败叶,发出更响亮的呜咽。礁石上方,嶙峋的岩壁上,隐约可见几道人工开凿的、早已被岁月和青苔覆盖的浅痕,歪歪斜斜地指向更高的崖壁。
“是这儿吗?”陈启的声音有些干涩,喉咙被湿冷的空气刺得发痒。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衣襟下那块硬物的轮廓,隔着粗布,依旧能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那是他爹留下的拓片,上面那锯齿状的、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胸腔豁口,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烙在他心口。
罗烈没有立刻回答。他停下脚步,站在回水湾边缘一块相对平坦的黑色岩石上。浑浊的江水几乎要舔舐到他的靴底。他缓缓抬起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右手,探入自己胸前同样被血污浸透的衣襟深处,动作沉稳而缓慢,如同开启一座尘封的古墓。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轻响。一块巴掌大小、颜色暗沉如同凝固血痂、边缘参差不齐的厚实布片被他掏了出来。布片上,用某种早已干涸发黑、散发着铁锈腥气的粘稠物质,拓印着一幅令人心悸的景象——一具男性躯干上半身的轮廓,胸腔处一个巨大、狰狞、边缘呈现出锯齿状撕裂的豁口,豁口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正是陈启父亲陈远山的遗容拓片!
罗烈将拓片平摊在掌心,并未去看那惨烈的伤口,而是将目光投向拓片边缘,靠近肩胛骨的位置。那里,在浓重的墨渍和干涸血块的边缘,用极细的朱砂混着金粉,勾勒着几道极其繁复、扭曲的线条,构成一个微缩的、如同星斗运行般的奇异图案。图案中心,三个稍大的点被刻意加深,呈三角排列,彼此间有纤细的光流连接。
“三才镇水位。”罗烈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岩石摩擦,在江涛的呜咽中异常清晰。他抬起手,沾满泥污的食指指向回水湾湍急的漩涡中心,又缓缓移向漩涡左侧靠近礁石根部、水流相对平缓的一处墨绿色深潭,最后指向漩涡右侧,靠近对岸崖壁下方、被几块巨大浮木半遮掩着的一处不断翻涌着细小气泡的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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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位,漩眼。”指尖点向漩涡中心,那里水流旋转最急,如同一个无形的漏斗,吞噬着一切漂浮物。
“地位,沉渊。”指尖移向左侧墨绿深潭,潭水平静得诡异,颜色深得发黑,仿佛直通九幽。
“人位,涌窍。”最后指向右侧气泡翻涌处,浑浊的水泡如同垂死巨兽的呼吸,带着一股更浓烈的腥腐气息。
他的手指在三个点位间虚划,最终定格在拓片星图中心那三个被加深的三角点上。“三才归位,水位自开。”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陈启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死死盯着罗烈所指的三个位置,又低头看向拓片上那神秘的星图标记。父亲笔记里那些晦涩难懂、关于“澜沧水眼”、“星枢锁钥”的只言片语,此刻如同被投入滚水的冰块,在脑海中剧烈翻腾、碰撞。三才……镇水……这难道就是开启水底古墓的关键?
“魁首……”石锁架着几乎瘫软的刀七,艰难地挪到近前,灰败的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和敬畏,看着罗烈手中的拓片和江面上那三个凶险莫测的水域。“这……这咋镇?跳下去?”
罗烈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收起了拓片,重新塞回衣襟深处。他那双熔岩般的赤红眸子,越过翻腾的江面,投向峡谷上方那片被陡峭山壁切割得只剩一线的灰暗天空。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正被贪婪的黑暗吞噬,几颗惨淡的星子如同被随意钉在铁灰色幕布上的银钉,微弱地闪烁着。
“等。”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地底。
等待。在死寂、湿冷、充满未知凶险的峡谷深处等待。时间仿佛被粘稠的江水冻住了,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刀七的喘息越来越粗重,带着破锣般的杂音,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那道被毒箭撕裂、边缘发黑溃烂的伤口,脓血混着黄水渗出裹伤的破布,散发出甜腻的腐臭。铁牛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那条废腿直挺挺地伸着,露出的骨茬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惨白,他闭着眼,巨大的胸膛起伏微弱,仿佛随时会停止。石锁沉默地守着他们,断臂的伤处被湿气浸透,传来阵阵钻心的阴寒刺痛。
陈启靠着一块湿滑的岩壁,胸口那方硬物隔着衣料传来持续的温热感,像一块捂在怀里的炭。他摊开油布包裹的笔记本,借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手指抚过父亲那熟悉的、刚劲中带着一丝潦草的字迹。那些关于星象观测、水流湍急点测算、以及“门启之时,星斗易位”的模糊记载,此刻像无数根细针,扎刺着他的神经。门……到底是什么门?水下的墓?还是……别的什么?
他抬起头,望向峡谷上方那条越来越窄的天空缝隙。灰暗的天幕上,那几颗星子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些,排列的方位……他猛地低头,对照笔记本上父亲潦草绘制的星图草图,心脏骤然缩紧!斗柄东指,魁星北悬……位置……竟然隐隐与父亲标注的某个观测点重合!
就在这时!
罗烈一直凝望天际的熔岩血眸猛地一凝!瞳孔深处赤红流焰骤然暴涨!
“来了!”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峡谷上方,那条狭窄的天际线边缘!
一轮刚刚爬上东侧山脊、散发着清冷银辉的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