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的血腥贺礼,早已化作烙印在南疆骨血里的铁律。五年烽烟不熄,黑水国如同附骨之疽,其麾下那支名为“影狼”的鬼魅游骑,便借着那片吞噬生机的“瘴鬼林”为屏障,如毒蛇般频频噬咬边境。他们来去如风,踪迹诡秘,手段狠辣如刮骨钢刀——焚粮仓,掠妇孺,每一次袭击都像在守军紧绷的神经上狠狠剐蹭,留下火辣辣的痛楚与屈辱,让整个南疆边境都笼罩在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抑之中。
镇南王府深处,演武厅传来的金铁撞击声隐约可闻,带着磨砺爪牙的悍勇。然而,与之仅一墙之隔的书斋,却弥漫着截然不同的气息。沉凝的檀香试图抚平空气的棱角,却终被铺陈于巨大沙盘之上的肃杀军情所压倒。那沙盘,便是缩微的南疆山河,沟壑纵横,林莽森森,纤毫毕现。一身常服的项崮笙立于盘前,五载征伐淬炼出的威煞沉淀在他眉宇间,如同未出鞘的绝世凶刃。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此刻正重重敲击在沙盘上那片用灰绿色特殊材质模拟的区域——“瘴鬼林”。那模型仿佛有生命般,隐隐散发出不祥的、令人作呕的毒瘴气息。
“王爷!”一声压抑着狂怒的低吼撕裂了书斋的凝重。一名风尘仆仆、甲胄染尘的信使单膝砸地,头颅深埋,声音因极致的愤恨而微微发颤:“黑石堡急报,昨日黄昏,影狼三十余骑,突袭野狐岭外围屯垦点。三座粮仓付之一炬,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十七名妇孺…被掳走了,守备王猛大人率弟兄们衔尾急追,却在蛇盘坳…中了埋伏。”信使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折了…整整十二个手足兄弟,那群畜生…像鬼一样,钻进瘴鬼林深处,连根毛都没留下。”
“又是蛇盘坳,又是这该死的瘴鬼林。”项崮笙眼中寒光骤然炸裂,宛如实质的刀锋横扫而出,书斋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一股暴戾的杀气自他魁梧的身躯升腾,“阴沟里的耗子,专挑最软的地方下口,咬一口就跑。王猛…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可惜…可惜啊,太莽撞了。”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侍立一旁的首席幕僚,那位清癯儒雅的老者赵文睿。“文睿,影狼盘踞瘴林,经年累月,已成附骨顽疾。小股精锐进去,如同泥牛入海,连个响动都听不着,大军清剿?耗费钱粮无数,在那毒雾虫豸之地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得不偿失,长此以往,边民日夜惊惶,屯垦之地日渐荒芜,我南疆根基动摇,难道就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能剜掉这块烂肉?”
赵文睿捻着颌下花白的胡须,眉头紧锁成川字,沟壑深如刀刻:“王爷明鉴,影狼狡诈如狐,深谙林间鬼蜮伎俩,更兼那无边毒瘴与凶厉虫豸为其天然屏障,根除…难如登天啊!或许…唯有增筑烽燧,加派精兵巡逻,行坚壁清野之策,迫其远离屯垦要地…然…”他重重叹息一声,透着深深的无力,“此乃守势,旷日持久,靡费巨大,边民苦不堪言,实难解…这迫在眉睫的燃眉之痛。”
书斋一隅,巨大的沙盘投下浓重的阴影。军师玄稷便静立于此,气息比五年前愈发深沉内敛,如古井深潭。然而,他眼底深处那抹源自五年前世子项易降世时的惊悸,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从未真正平息。此刻,他那双仿佛能窥见命运丝线的眼眸,正牢牢锁在一个小小的身影上——五岁的世子项易。
项易安静地坐在特制的高凳上,面前摊开的《南疆瘴疠志》厚重得与他小小的身形不成比例。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小手似乎无意识地把玩着沙盘边缘几枚代表影狼游骑的、触手冰凉的黑色小石。他身形尚小,精致如画的眉眼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然而那眼神…清澈得如同雪山融水,却又沉静得如同千年古玉,全然不似一个五岁孩童应有的懵懂。指缝间,那道曾惊鸿一现的温润玉光晕已淡薄至几乎难以察觉,唯有在他全神贯注之时,方有一丝极细微的、近乎错觉的流光悄然流转。
“守?”项崮笙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浓重的冷哼,带着战场上尸山血海里滚爬出来的铁血与不耐,“守得住一年半载,守得住千秋万世吗?对付这种嗜血的豺狼,就得比它们更狠,更毒,更凶残。雷奔和他的夜不收呢?给老子撒出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老子倒要看看,是他们的皮厚,还是老子的刀快,扒不下这群畜生的皮,老子项字倒着写。”
“父王。”一个声音响起,清脆、稚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平稳得如同山涧清泉滴落石台,瞬间打破了书斋内几乎凝滞的空气。项易不知何时已放下了厚重的书卷,小小的身体灵巧地转向沙盘。那双清澈得能映出人心的眼眸,精准地落在沙盘上“野狐岭”与“蛇盘坳”的位置,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猎犬入林追孤狼,”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狼匿深穴,犬反易陷泥淖,为…毒虺所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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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斋内,落针可闻。
项崮笙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带着难以置信的愕然霍然转头,目光灼灼地钉在自己年仅五岁的长子身上。那眼神里,有探究,有震惊,更有一种被巨石投入心湖般的、狂涛骇浪般的期冀!这孩子…自襁褓中就异于常儿,沉静得近乎孤僻,不喜孩童嬉闹,独爱舆图兵书沙盘,常能凝视半日不语,王府上下皆知世子早慧,但如此清晰、如此精准、一针见血地点破当前战术困局的核心要害…这,尚是破天荒头一遭!
赵文睿捻须的手指瞬间僵住,几根花白胡须被无意识地扯断也浑然不觉,他张着嘴,眼中只剩下纯粹的、颠覆认知的震撼。
阴影中的玄稷,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袖袍内的手指猛地掐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当那稚嫩声音吐出“毒虺所噬”四字时,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寒彻骨的悸动瞬间复苏,五年前那声撕裂心神的“道陨天倾”的恐怖预言,仿佛带着紫霄雷霆的轰鸣,再次在他识海中炸响!
“易儿?”项崮笙的声音下意识地放轻放缓,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项易已滑下高凳,迈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小步,走到那巨大的、象征着南疆万里山河的沙盘前。他踮起脚尖,努力伸展小小的身体,一只白嫩得近乎透明的小手,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笃定,精准地点在“野狐岭”屯垦点的模型上。然后,那小小的指尖,沿着沙盘上模拟的影狼袭击后遁入“瘴鬼林”的路径,一路划向“蛇盘坳”的险恶地形。最终,稳稳地、毫无犹疑地按在了瘴鬼林深处,一处毫不起眼、标注着“鬼愁阜”的小高地模型上。
“狼袭屯垦,掠人焚粮,”项易的声音依旧带着孩童的清脆,却吐字清晰,逻辑链条分明,冷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冰冷事实,“所求,非仅为制造混乱,亦非…只为劫掠财货。”
他微微一顿,那清澈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沙盘上茂密的林莽模型,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掠人,是为充作肉盾,或驱为苦役,以填补其部族持续的耗损。焚粮,意在断绝我边民赖以生存之根基,迫其内迁恐慌。一旦野狐岭因恐惧而废弃…”他的小手指在“野狐岭”模型上轻轻一点,仿佛按下了某个毁灭的开关,“则门户洞开,彼时,影狼便可如入无人之境,劫掠范围…将更深,更广,直抵我南疆腹心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