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沙哑的“谢谢你”,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办公室这潭死水里,却没能激起半点涟漪,只是沉甸甸地坠入了无底的寂静之中。
江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接过了马文才递来的那根烟,任由对方用微微颤抖的手给自己点上。他学着老油条的样子,将烟夹在指间,却并不吸,只是看着那缕青烟袅袅升起,盘旋,最后消散在空气里,像极了刚才那场即将爆发的灾难。
马文才用力地吸着烟,一口接着一口,仿佛那不是烟草,而是能救命的氧气。烟头的火星在他急促的呼吸间忽明忽暗,映着他那张依旧毫无血色的脸。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只放在办公桌上、还在不自觉轻颤的手上。
就是这只手,几分钟前,还春风得意地在签批页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是这只手,几分钟前,还准备把这颗足以炸毁他后半生仕途的“手雷”,亲手递交给王主任。
冷汗,还在从他的后颈和脊背上不断地冒出来,那件名贵的衬衫已经彻底湿透,黏腻地贴在身上,又湿又冷,像一件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囚衣。
后怕,如同最凶猛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地冲击着他那颗五十多岁的心脏。他不敢去想,如果江澈没有出现,或者江澈晚来了五分钟,那本年鉴此刻会在哪里。它会在王主任的手里,会在周书记的案头,然后像一个沉默的刺客,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他递上最致命的一刀。
到时候,市里的通报批评下来,统计造假的帽子扣下来,他马文-才,这个在县委办熬了半辈子,眼看着就要再上一步的综合科科长,会成为整个县里的笑话。他会失去领导的信任,失去同事的尊重,失去他用半生心血经营起来的一切。那不是简单的处分,那是政治生命的终结。
而江澈……
马文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抬起,再次落在了对面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他想起了江澈走进办公室时那平静的眼神,想起了他问出那个“停产半年为何增产”的“傻问题”,想起了他最后关头,用一种近乎愚蠢的方式,执着地追问那个“重量箱”的单位换算。
一环扣一环,步步为营。
他不是在问问题,他是在搭台阶。
他搭了一层又一层,自己却像个傻子一样,非但不领情,还踩着他搭好的台阶,得意洋洋地往上爬,向人家炫耀自己的“英明”。
直到最后,人家看他实在无可救药,才不得不伸出手,在悬崖边上,狠狠地拽了他一把!
这哪里是业务不熟的愣头青?这分明是心思缜密、手段高超到了极点的控局大师!他不仅救了自己,还把所有的情面都做足了,把所有的台阶都铺平了,甚至在最后,还把发现错误的功劳,硬塞回了自己的手里。
“马科,您真是太严谨了!”
“幸亏您刚才多留了个心眼……”
马文才的耳边回响着江澈刚才的话,脸上只觉得火辣辣地烫。这哪里是夸奖,这分明是一记记无声的耳光,抽得他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他看着江澈,这个自己前几天还在想方设法打压、想给他下马威的年轻人,此刻在他眼里,形象已经彻底变了。那不再是一个有威胁的竞争者,也不是一把可以利用的刀。
那是一尊……不动声色的菩萨。
一尊能救人于水火,渡人于危难的活菩萨。
江澈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心里直犯嘀咕:“大哥,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怪瘆人的。事情解决了,你赶紧把这破玩意儿处理了,让我安安生生下班行不行?你再看下去,我就要收你香火钱了。”
“咳……”马文才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羞愧和后怕都咳出去。他掐灭烟头,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似乎也随着那缕烟尘的熄灭,重新稳定了下来。
他知道,现在不是感慨和后怕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