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她指尖划过的明信片边缘——那里印着排低矮的灰瓦屋顶,像被海浪磨平了棱角。前几天整理魏明远祖父的测绘图时,恰好见过类似的标注:“工人聚居区,檐高不及丈,户挨户如鱼鳞,却各留三寸屋檐避邻火。”
“明早七点的新干线?”我摸出手机查时刻表,她已经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本,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我标了三处町内会的公告栏,听说还贴着昭和年的垃圾分类表。”窗外的暮色漫进研究室时,我忽然发现她耳后还夹着那支铅笔,和上次在资料室画合掌造屋顶时一模一样。她抬眼时,睫毛扫过镜片,我们的目光在台灯光晕里撞了一下,又各自落回桌上的图纸。
周六清晨的东京站裹在薄雾里。新干线的金属外壳泛着冷光,像条卧在铁轨上的银鱼。我们踩着站台的黄色安全线往里走,肩膀偶尔碰到一起,她往旁边让了半步,发梢扫过我的胳膊,带着点洗发水的柑橘香。穿藏青色制服的乘务员正对着仪表盘鞠躬,发梢的白手套擦过车门扶手,留下道浅痕。车厢里的座椅是暗绿色的,椅套上绣着极小的樱花纹,靠窗的小桌板一按就弹出来,边缘磨得发亮。
“你看这个杯架,”沈清禾指着前方座椅后背,身体微微前倾时,帆布包带从肩头滑下来,我伸手想扶,她已经自己拽住了,指尖在包带上绕了两圈,“设计成倾斜的,杯子晃起来也不容易倒。”她刚把保温杯放进去,列车就缓缓开动了,窗外的站台像被抽走的胶片,广告灯箱上的相扑选手笑脸渐渐模糊。穿校服的女生们坐在斜前方,正用手机分着看漫画,笑声碎在掠过的风里;后排的老太太铺开深蓝色包袱皮,从里面取出用保鲜膜裹好的梅子干,分给邻座的老伴时,指尖的金戒指蹭过包装纸,发出细碎的声响。
小主,
车过横滨时,沈清禾忽然指着窗外:“你看那些铁轨旁的樱花树,树干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歪。”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肩膀几乎贴上她的胳膊,她没动,只是把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像被风推着往前跑。”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两个饭团,海苔的边缘还带着微热,递过来时指尖碰了碰我的手,“便利店的大叔说,今早五点刚做的。”
钻出镰仓站的拱廊时,晨雾正从鹤冈八幡宫的方向漫过来。我们沿着若宫通往里走,石板路被露水浸得发深,穿藏青色制服的巡警站在路口,对着骑自行车的老太太鞠躬,车筐里的豆腐盒晃悠悠的,像搁着团雪白的云。
“往小町通拐,”沈清禾翻出手机地图,我凑过去看时,她的发丝落在屏幕上,我们同时伸手去拂,指尖在“稻村崎町”的字样上碰了一下,又像触电似的收回来,“前面就是稻村崎町,那片连栋屋就在町内的鱼町横丁里。”
拐进鱼町横丁的瞬间,像是掉进了时光的褶皱里。两侧的木造连栋屋挤得只容两人并行,灰瓦屋顶压得很低,几乎要擦到行人的肩膀。她走在里侧,偶尔被突出的门柱绊一下,我伸手扶她胳膊,她站稳后抬头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这路比图纸上看着窄多了。”木格子门大多敞着半扇,能看见屋里矮桌旁摆着搪瓷杯,杯沿结着圈浅褐色的茶渍。某扇门后传来老式收音机的声响,演歌的调子咿咿呀呀,混着主妇淘米的水声漫出来,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一层薄纱。
“你看屋檐下的雨帘,”她忽然停在一户挂着“佐藤”木牌的人家门口,侧身时后背几乎贴上我的前胸,我下意识退了半步,她指着铁环说,“铁制的,锈成了暗红色,却每节都刻着极小的樱花。”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见雨链垂在排水沟上方,末端坠着的铁环正随着风轻轻晃,像串被岁月磨旧的钥匙,偶尔有晨露顺着链环滚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她转过头时,鼻尖差点碰到我的下巴,我们都顿了顿,她先笑了,往旁边挪了挪:“你看那朵紫阳花,开在排水沟边上。”
转过街角的“山崎杂货铺”,玻璃柜里摆着成排的酱油瓶,标签上的字迹褪得快要看不清。穿和服的老板娘蹲在门口择菜,靛蓝色的腰带垂在榻榻米上,看见我们手里的相机,忽然用生硬的中文说:“里面有大正年的味噌桶,要看看吗?”铺子深处的木架上,果然摆着只箍着铁圈的木桶,桶底刻着“昭和三年”,边缘被摩挲得发亮,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酱香味。沈清禾踮脚看木架顶层时,我伸手帮她扶了扶快滑下来的帆布包,她回头时,呼吸扫过我的手腕,“谢啦,这包今天总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