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樱花树下,穿和服的姑娘还在拍照,这次换了个姿势,裙摆扫过流浪汉留下的空瓶,动作轻得像没看见。远处的救护车响起来,笛声尖锐,却穿不透这城市层层叠叠的墙。
雨后的空气带着潮湿的凉意,清禾攥着我的手拐过街角,樱花花瓣粘在她发梢,像沾了层薄雪。“前阵子在区立图书馆查资料,认识个叫松本的教授,”她忽然开口,语速比平时快些,“教东洋史的,说自己组了个‘边境谈话会’,可不是什么激进团体。”
我踢开脚边的水洼,看涟漪里的云影碎成小块。“什么样的团体?”
“学生、上班族、退休的老人都有,”她从帆布包里掏出张折叠的便签,纸角被雨水浸得发皱,“松本说,就是找个地方聊聊‘国家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上次听他讲起日俄战争时的民间舆论,客观得不像教科书里写的。”她忽然笑了,眼里的光比刚才亮些,“他们今晚在新大久保的一间居酒屋聚会,主题是‘日本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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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过电车轨道时,我们坐在中华街的面馆里。清禾把卤蛋剥得完整,蛋白上沾着细碎的葱花。“等会儿进去别说中文,”她用筷子尖戳了戳蛋黄,橙黄的流心慢慢晕开,“松本说他们不排斥外国人,可我们先当回听众。”
居酒屋的暖帘上印着褪色的“藏”字,掀开时混着烧酌和烤秋刀鱼的香气扑面而来。松本坐在吧台最里侧,看见我们便抬手招呼,他的西装袖口沾着墨迹,像刚从书堆里钻出来。“这是我的学生,吉冈;那位是在三菱上班的内海;穿和服的是佐伯奶奶,以前在NHK做过记者。”他的日语带着关西腔的柔和,“这位是清禾,那位是……”
“叫我曹就好。”我微微欠身,眼角的余光瞥见墙上的挂历,红笔圈着明治维新的日期。
角落里的暖炉烧得正旺,烤网上海苔的焦香漫过来时,吉冈先站了起来。他的学生证别在帆布包上,早稻田大学的字样在暖光里发着浅白的光。“说到战争,我爷爷总说‘那是场被野心家绑架的劫难’,”他指尖在吧台上划出一道线,“他1943年被征召到马尼拉,负责看管仓库里的橡胶和锡矿。他说每次清点那些印着‘南洋拓殖会社’的箱子,都能闻到橡胶里混着的血味——当地人反抗时被打死在橡胶园里,血渗进泥土,跟着胶乳一起被收割。”吉冈忽然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可去年家族聚会上,叔公却说‘要不是那些资源,战后哪能重建得那么快’,这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内海把玻璃杯底的冰块磕得脆响,他的领带松垮地挂在颈间,领带夹上的三菱标志闪着冷光。“我父亲在神户港当装卸工,80年代常跟我讲起那些从中国运回的‘战利品’,”他往杯子里倒烧酌,酒液撞出细密的泡沫,“不是金银珠宝,是机床和图纸。他说1946年美军清查仓库时,发现三井物产从沈阳搬走的纺织机械,足够装备十个工厂。那些东西后来成了丰田纺织的基础,我母亲年轻时就在那里做工,拿工资给我买过美军罐头。”内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去年公司组织去靖国神社,社长说‘要感谢那些为国家牺牲的人’,可我站在那里,总想起父亲说的——那些机器上的铁锈,说不定是中国人的血凝成的。”
佐伯奶奶用小茶壶给自己续了茶,她的和服纹样是江户时期的浮世绘,袖口磨得发亮。“昭和二十年夏天,我在广岛的亲戚寄来封信,”她的声音像浸过温水的棉线,柔软却有韧性,“信里说‘皇军在南京的战绩,让我们在防空洞里都觉得光荣’。可三个月后,原子弹落在广岛,她的儿子——我的表兄,那个在步兵联队当文书的年轻人,连骨灰都没剩下。”老人摘下眼镜,用和服袖口擦了擦镜片,“现在去靖国神社的,大多是像我这样的老人。不是崇拜战犯,是想在那里找到表兄的名字——哪怕知道他的‘功绩’,是别人的苦难换来的。这种心情,就像捧着淬了毒的糖,明知有毒,却舍不得扔。”
松本往暖炉里添了块木炭,火星噼啪地跳起来。“我研究过1938年的《国家总动员法》,”他从公文包里掏出本泛黄的旧报纸,头版印着“产业报国”四个黑体字,“当时的工厂主把女儿送到‘挺身队’,说是‘为了国家获取资源’,其实是为了拿到军部的订单。那些从中国掠夺的煤炭,在九州的钢铁厂炼成军舰,又开到太平洋去打仗。现在的教科书说‘那是场错误的战争’,可当年的普通人,不少是既得利益者——我祖父的酱油厂,就是用从朝鲜半岛运来的廉价大豆,才在战时扩大了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