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关的冬天,是铁锈与阴魂腌渍过的颜色。
关墙内外,死亡的气息早已凝固成冰。联军连营铺展到视野的尽头,营火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燃烧,像无数溃烂的疮口。关隘之上,西凉守兵裹着肮脏的皮袄,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刺骨的风扯碎。他们的眼睛,深陷在污垢和疲惫的阴影里,麻木地望着关下蚁群般蠕动的敌人。攻城塔楼、投石机狰狞的轮廓在远处矗立,如同指向关隘的巨爪。寒风吹过箭垛,呜咽如同万鬼同哭。
关内深处,靠近关墙根基的匠坊区域,却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窒息的灼热。巨大的熔炉昼夜不息地吞吐着烈焰,鼓风的皮囊在精壮汉子赤膊的踩踏下发出沉重的喘息。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汗水刚从脊背渗出便瞬间蒸干,留下白花花的盐霜。空气里塞满了硫磺的呛人、硝石的苦涩、还有木炭燃烧的浓烟,每一次呼吸都刺得肺腑生疼。匠工们赤裸的脊背被炉火烤成古铜色,又被汗水冲刷出一道道黑色的泥沟,麻木地将一筐筐矿石投入那地狱般的炉口。熔化的金属汁液在巨大的泥范中缓缓流淌,炽热的红光映照着他们空洞而绝望的脸——这里是铸造“袁氏钱”和守城重器的地方,也是铅尘弥漫、缓慢吞噬生命的地狱。
匠坊深处一间相对僻静的土屋内,气氛却压抑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油灯火苗被门缝钻入的寒风扯得忽明忽灭,在几张同样疲惫而紧绷的脸上跳跃。林风(曹操)一身普通的匠工皮袄,脸上涂抹着煤灰,但那双沉静如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他面前铺开一张简陋得近乎潦草的山势图,上面用炭块勾勒着几道粗重的、令人心悸的红线——它们指向关隘西北侧一段陡峭的山脊,那里并非防御的主轴,却如一根楔子,深深嵌入整个关隘支撑结构的筋骨。
“这里,”林风的指尖,精准地敲在图纸上最粗的一道红线尽头,声音低沉而绝对,“山体内部的应力点。风化的岩层,天然的裂隙…是整片山岩最脆弱的‘腰眼’。” 他的手指沿着红线滑动,如同庖丁解牛般精准地划过几个关键的、用炭笔打叉的位置,“这些点,必须同时‘掏空’,如同打断一根承重的梁柱。一点炸开,连锁崩塌。”
空气骤然凝固。围在桌旁的几个人——曹仁、夏侯渊、还有一位精瘦沉默、手指关节粗大、来自刘备阵营的墨家老匠陈七,以及一位年轻却眼神凶悍、来自曹操本家部曲、学过矿掘的老兵刘三——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钉在那几道如同催命符般的红线上。他们知道“大杀器”的存在,那是“群星会”耗费无数心血、在极端保密中以超乎时代的手段搞出来的东西,一种能瞬间撕裂山岳、撼动大地的力量。但听到如此清晰的描述,想象那地动山摇的景象要经由自己的手释放出来,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依旧攫住了心脏。
“七天…最多七天,必须完成!” 林风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人手,只你们六个!地道入口在匠坊西北角废弃的矿洞深处,入口小得只能爬进去,出口更隐秘。挖掘时,震动、声音必须压到最低!每一铲土石都要处理好!一旦走漏半点风声…”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双眼睛深处瞬间闪过的、如同寒冬冰棱般的冷芒,让曹仁和夏侯渊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关上的守军…尤其是吕布的斥候,鼻子比狗还灵。” 曹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
“关外会配合。” 林风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每日的骚扰、佯攻、尤其是对这段山脊上方关墙的‘重点照顾’,加一倍!投石机把石头砸过去,箭矢射过去,烟放过去!锣鼓日夜不停地敲!把所有人的耳朵震聋,眼睛晃花,让他们以为我们又要强攻那里,把他们的注意力死死钉在那里!为你们…争取每一寸黑暗和每一息安静!”
陈七默默拿起图纸,布满老茧的手指在那几处致命的叉点上反复摩挲、测量,眉头锁成一个川字,口中无声地计算着什么。刘三则一把抓起桌上那张详细标注了岩层走向和最佳“掏挖”路径的秘图,眼神如狼般贪婪地记下每一个细节,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七天…山塌人亡…七天…山塌人亡…” 刘三喉头滚动,将这八个字如同魔咒般反复咀嚼,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将军或匠工,而是被投入绝境、即将引爆地狱的死士。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笼罩了伤痕累累的虎牢关。关隘之上,疲惫的西凉哨兵缩在垛口后,麻木地望着关下。今日的联军果然“如期”地发起了更为疯狂的佯攻!巨大的投石机发出令人牙酸的扭绞声,磨盘大的石块呼啸着,带着沉闷的破空之音,越过关墙,狠狠砸在西北侧靠近山脊的关墙后部!石弹砸在夯土或岩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碎石泥土如同暴雨般泼洒而下!紧随其后的,是密集如飞蝗的火箭!它们拖着橘红色的尾焰,刺破黑暗,钉在城墙、望楼、甚至关内靠近山脊的营帐上,瞬间点燃一片片摇曳的火光!浓烈的黑烟滚滚升腾,与夜晚的寒气混合,呛得人涕泪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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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可怕的是联军的锣鼓!它们并非为了助威,而是为了纯粹的破坏!数量多到不可思议的皮鼓、铜锣,在关下几十个点上同时猛烈敲打!那声音毫无节奏,混乱狂暴,如同千万头巨兽在耳边疯狂咆哮!鼓点密集得如同狂风暴雨,铜锣的嗡鸣尖锐得刺透耳膜!声音在关隘内狭窄的空间里反复震荡、叠加,形成一股实质性的声浪洪流!关墙上的砖石仿佛都在呻吟,守兵只觉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五脏六腑都被这无休止的噪音搅得翻江倒海,头痛欲裂!他们只能死死捂住耳朵,张大嘴巴,却什么也听不清,世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嗡鸣。
“疯了!曹贼他娘的疯了!” 一个守军什长痛苦地蜷缩在垛口下,对着旁边的人嘶吼,声音却像蚊子叫一样被巨大的噪音吞噬。
就在这铺天盖地的光影、噪音和烟尘的狂暴掩护下,在匠坊区最偏僻、堆积着如山炉渣和废弃矿石的角落,一处被刻意用破碎陶片、朽木和冻土伪装的入口,悄无声息地被移开了。狭窄得仅容一人佝偻爬行的黑暗洞口暴露出来,如同大地的伤口。
陈七第一个钻了进去。他瘦小的身躯像泥鳅一样滑入黑暗,手中握着一柄特制的、包裹着厚厚毛毡的小巧鹤嘴锄,锄刃在矿洞深处极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幽光。接着是刘三,他背上捆着一个巨大的、用厚皮层层包裹的沉重革囊,里面装着致命的“神火”,动作却异常敏捷。然后是另外四个同样精悍、眼神决绝的兵卒,携带着挖掘工具和支撑坑道的木料。曹仁留在洞口外警戒,眼神如同鹰隼,扫视着任何可能接近的动静。夏侯渊则带着几名绝对可靠的亲兵,远远地散开,构筑起第二道无声的警戒线。林风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匠坊的阴影里,如同从未出现过。
地道内部,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有铁器刮擦岩石的沙沙声,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还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跳动声。空气污浊,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汗臭和一种…金属锈蚀般的硝石气息。岩壁湿冷,不时有渗水滴落,冰冷刺骨。仅有的光线,来自坑道壁上插着的几支浸过油脂的松明火把,火苗微弱而稳定,却只照亮一小圈晃动的暗影,更衬托出隧道深处无边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每一次挖掘,每一次支撑木料的敲打,都小心翼翼到了极点。
陈七是绝对的灵魂。他像一只黑暗中的穿山甲,指尖拂过冰冷的岩壁,耳廓微微翕动,仿佛能听到岩石内部细微的呻吟。他不需要图纸,那山体的脉络和应力点已刻在他的骨头里。他的鹤嘴锄每一次落下,角度都刁钻到极致,在岩壁上凿出的孔洞如同蜂巢般密集相连,既能最大限度掏出岩石,又能巧妙地利用岩层自身的应力,让撬动的木杠发挥出最小的力量撬动最大的岩块。他嘴里不时吐出极其短促、只有他们几人能懂的指令:“左三寸,凿三角…下撬…轻!轻点!这片是浮石!”
刘三则像一头沉默而高效的骡子。他负责将陈七撬下的、大小经过严格控制的石块,用特制的软皮兜小心翼翼地包裹好,然后手脚并用地拖运到后方专门扩挖出的“废料区”,再用冻土和碎渣仔细填充、夯实,确保地道结构牢固,不留任何可能引人生疑的空腔。他背上的那个沉重革囊,始终被安置在坑道最安全、最干燥的角落,如同熟睡的凶兽。他的眼神,在幽暗的光线下,充满了对那革囊内蕴藏力量的敬畏和一种近乎信徒般的狂热。
时间在地底失去了意义。只有松明火把油脂燃烧的滋滋声,记录着缓慢而危险的流逝。疲惫如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物,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手指被磨破,渗出的血水混着泥土,结成黑红色的硬痂。支撑坑道的原木不堪重负,在头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每一次都让人心胆俱裂。窒息的黑暗和狭窄的空间,如同冰冷的巨蟒,一圈圈缠绕着身体,挤压着意志。
“林…林将军说…七天…”一个年轻些的兵卒,在又一次艰难地撬下一块沉重的岩石后,终于忍不住低声喘息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能行吗?我们…我们真能把这山…掏塌了?还要…还要把那个…东西…放进去?”
陈七停下了手中的鹤嘴锄,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火光下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斥责,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如同岩石般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怒骂都更沉重,瞬间压垮了年轻兵卒最后一点软弱的疑问。
“闭嘴!干活!”刘三的声音像砂轮摩擦,低沉而凶悍,他将一块刚包裹好的沉重岩石猛地拉向身后,“山塌人亡!记不住吗?!”他背上的肌肉虬结贲张,如同负重的凶兽。那“神火”革囊在角落里沉默着,散发出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年轻的兵卒打了个寒颤,默默地再次举起手中的工具。地底只剩下单调而压抑的劳作声,以及内心深处那根越绷越紧、即将断裂的弦。
小主,
第七个夜晚降临。地底深处,狭窄的坑道如同巨兽的肠道。最后一丝松明火把的油脂即将燃尽,火苗挣扎着跳动,将坑道壁上嶙峋的岩石投影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鬼魅。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泥浆,每一次呼吸都灼痛肺腑。汗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冰冷的虚脱感缠绕着四肢百骸。
核心区域。陈七的面前,一片巨大而扭曲的岩壁矗立着。这片岩石色彩驳杂,布满蛛网般细密的裂缝,触手冰冷粗糙。粗大的天然裂隙如同丑陋的疤痕,狰狞地贯穿其中。这里,就是山体内部支撑点的“死穴”,是那张潦草山势图上最粗红线的终点!
陈七的鹤嘴锄扔在脚边,他整个人几乎贴在冰冷的岩壁上,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双手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那些犬牙交错的裂缝中反复摸索、探查。他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岩层深处传来的、极其细微的应力脉动,如同大地垂死的心脏。他闭着眼睛,脸上煤灰与汗水混合成的沟壑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刻痕。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刘三和另外四个满身泥污、眼神血红的兵卒屏住呼吸,如同石雕般围在他身后,目光死死钉在那片致命的岩壁上。
终于,陈七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幽暗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从怀里掏出几根用油布包裹的特制炭笔,那炭笔细长坚硬,顶端异常尖锐。他的手臂肌肉虬结贲张,用尽全身力气,将炭笔狠狠刺入岩壁上他早已选定的几个最关键的应力点!
噗!噗!噗!噗!
炭笔刺入岩缝的声音在死寂的坑道里异常清晰,如同尖针刺穿了鼓面!每一下都凝聚着他毕生的经验和此刻孤注一掷的疯狂!精准!致命!
“成了!”陈七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低吼,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绝望,“就是这里!七个点!按图!放‘药’!快!!”
这一声如同在凝固的空气中投下巨石!刘三眼中瞬间爆发出饿狼般的凶光!“把东西拿过来!”他对着身后低吼,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两个兵卒立刻转身,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奔向坑道角落那个始终被小心看护的厚重革囊。他们的动作迅捷却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敬畏,解开层层厚皮捆绑的绳索时,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革囊被小心翼翼地抬到那片被炭笔标记的、如同恶魔之眼的岩壁前。刘三亲自动手,解开最后一层坚韧的牛皮。里面露出的不是想象中的粉末,而是七八个用数层油纸和厚厚蜡层严密包裹、形如粗大擀面杖的圆柱体。每个圆柱体的一端,都延伸出一根同样被油纸包裹、捻得异常紧实的引线!
这就是“神火”——被“群星会”寄予厚望、倾注了蔡琰(苏清)等人无数心血、凝聚着超越时代的毁灭之力!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硫磺、硝石和木炭焦糊的浓烈气味瞬间在狭窄的坑道里弥漫开来,刺鼻又带着一种令人心跳骤停的威胁感。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这种气味,他们在地面的匠坊闻过无数次,但此刻,在这地底深处,被如此精心包裹、即将引发天崩地裂的东西散发出来,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直击灵魂的恐怖!
“按…按图的位置!快!”陈七的声音带着颤音,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他指着岩壁上那七个被炭笔点刺出的、如同北斗七星般的致命孔洞。
刘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他率先拿起一个包裹严实的“擀面杖”,在陈七的指示下,极其小心地塞入其中一个被炭笔深深刺入、又被鹤嘴锄扩开一点的狭窄孔洞深处。旁边两个兵卒立刻递上早已准备好的特制木楔,刘三用包着厚布的小锤,力道均匀地将木楔一点点敲入柱体和岩壁之间的空隙,将其死死固定住,如同将致命的毒刺深深扎入山体的骨骼!整个过程,动作精准而稳定,只有额角滚落的汗珠暴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一个…两个…三个…七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