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墨香盈世·蒙学初开

后汉异星录 凌阅闻 5922 字 8天前

她微微摇头,放下书卷,转身从身后巨大的多层楠木书架上,费力地抽出一个沉重的木函。打开函盖,里面是一卷精心绘制的巨大绢本舆图——《禹贡九州山川形胜总图》。此图耗费司空府舆曹数年之力,广采各地精测数据,由蔡琰亲自参与校核督成。她将绢图小心翼翼地摊开一部分,指尖划过那蜿蜒壮阔、标注着精确里距的长江河段,又对比案上荆州草稿那模糊失准的简笔描绘。

“舆地之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轻叹一声,对另一位书记官道,“传讯荆襄,其所呈《地理图志》稿,江汉源流、郡县方位多处失真。令其速遣精于测绘者入许,携本州详图,参校《禹贡总图》修订。幼童开蒙,心性如素绢,第一笔便错了,日后矫正,千难万难。此图关乎天下形胜之认知根基,务必精审。”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

“是!”书记官肃然领命,笔下如飞。

蔡琰端起案头早已凉透的药盏,抿了一口苦涩的汤汁,压下喉间一阵熟悉的痒意。她抬眼望向窗外印坊工棚的方向,那里机器般的运转声隐约传来。目光落在案头那本刚刚装订好、墨香犹浓的《许昌官定蒙学算经》(试行第一版)上,封面下方,一行小字清晰印着:“司空府商律草议所 蔡琰 总纂”。

“荒唐!荒谬!滑天下之大稽!”一声饱含惊怒与不屑的咆哮,几乎掀翻了颍川荀氏别院“清谈轩”那雕花繁复的楠木屋顶。说话的是颍川名宿、前朝博士韩融,须发皆白,此刻因激动而根根颤抖,枯瘦的手指重重拍在身前的柏木凭几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几上,一本簇新的《蒙学千字文》摊开着,那清晰整齐的印刷字体,此刻在他眼中无异于洪水猛兽。

“《千字文》乃前贤心血!周兴嗣大人呕心沥血之作,字字珠玑,岂容此等粗陋工坊随意雕版,如同贩夫走卒印售其货单般批量炮制?学之大统,贵在精微传承,需皓首穷经,需口传心授!如今倒好,阿猫阿狗,交点粟米,便能领到这等‘书’?”韩融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此非兴学,实乃贱学!使圣贤之言流于贩夫皂隶之口,斯文扫地!长此以往,纲常何在?尊卑何存?”

清谈轩内,一众应邀前来的世家耆老和名士代表纷纷点头附和,面上皆是不豫之色。熏炉香烟袅袅,却驱不散这厅堂中的沉郁与愤懑。

坐在下首主位的荀彧,容色平静如深潭。他今日未着官袍,仅是一身素色深衣,更显温润儒雅。他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指腹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并未回应韩融的怒火,而是转向坐在他对面、神情同样凝重的清河崔琰(崔琰):“季珪兄尝言,邺城明公亦在冀州广设蒙学,未知成效如何?幼童所学者,亦是此等印本?”

崔琰素以方正刚直着称,闻言,两道浓眉锁得更紧,沉声道:“文若明鉴。冀州蒙学所用教材,确系邺城工坊印制,形制与此相类。然……”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语气带着隐忧,“明公之意,固然在广启民智,以收教化之功。然此印本四处流布,其内容……是否尽合圣贤本义?有无删改增损?何人校雠把关?若各地所印同书而文异,岂非乱了根本?更有甚者……”他拿起几上那本《蒙学千字文》,翻到一页,“譬如这‘天地玄黄’,幼童朗朗上口,可其中‘玄’字深意,宇宙肇始之奥妙,岂是这般轻飘飘印在纸上,再由浅薄童师照本宣科所能传达万一?学无深究,徒知表象,恐催生无数一知半解、妄议经典的狂悖之徒!此非教化,实为祸端之始!”他忧虑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深知这印本背后潜藏的是对经典解释权的稀释。

荀彧微微颔首,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千钧之力:“诸位长者忧心,彧深体之。然时移世易,不可不察。曹司空兴蒙学,印书籍,其意有三。”他竖起三根手指。

“其一,治大国,需通文墨之吏。若尽赖世家子,杯水车薪。广开蒙学,十年树木,可得大批通晓文牍、算术之基层干员,此乃稳固根基之策。”

“其二,农知其时,工知其巧,商明其数,兵晓其令。此等印本所传农工医算之实学,非为造就鸿儒,而在使黎庶各安其业,各精其能。民智开,则仓廪实,技艺精,赋税增,兵甲利。此乃富国强兵之道。”

“其三,”荀彧的目光变得深邃,缓缓扫过韩融、崔琰等人,“学问之道,如大江奔流,堵不如疏。与其让此等粗浅之学流于市井,滋生异端邪说,不若由朝廷主导,正本清源,将圣贤大道之精髓,以平实之语、图文并茂之方式,植入蒙童心中。使其初识文字,便知忠孝节义,便明天地伦常。此乃……以新瓶装旧酒,以渠水引洪流。”他顿了顿,语气转沉,“至于季珪兄所虑同书异文、删改经典、释读浅薄之弊……此非印书之过,实乃编审、校雠、训导之责。正需诸位鸿儒大家,不吝出山,共襄此千秋盛举,执掌这编书、教书之牛耳,导引方向,使其入于正途,而非拒之于门外,任其荒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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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既点明了利害,又抛出了诱饵,更暗含机锋。韩融张了张嘴,那股滔天的怒火似被无形的堤坝阻挡,一时竟找不到更犀利的言辞反驳,脸憋得通红,最终化作一声不甘的冷哼,颓然坐了回去。崔琰则目露思索,荀彧所言“以渠水引洪流”、“执掌编书牛耳”,确实触动了世家大族最核心的关切——对知识解释权与传承主导权的掌控。

颍川世家清谈轩内唇枪舌剑未散,千里之外的益州成都锦官城,另一种冲突却已如滚油泼水,骤然炸裂开来。

成都府学“明伦堂”前的小广场,本是学子课间休憩之所。此时却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一方是数十名神色激动、脸色涨红、手持崭新《益州蒙学算经》和《劝工惠民券》的学生及部分家长;另一方,则是十几个身着陈旧儒衫、神情或倨傲或悲愤的老者,正是城中几家着名旧式私塾的塾师。空气中充满火药味,连春日里暖融融的气息都仿佛凝固了。

一个身材高大、脾气火爆的刘姓塾师被推在最前面,他手中高高挥舞着一本簇新的《蒙学算经》,仿佛那不是书,而是招致灾祸的妖物。他须发戟张,声音嘶哑,直指对面被护卫簇拥着的府学司业马良(幼常):“马幼常!你也是读书种子!你且睁眼看看!看看这些是什么?!”

他猛地将书翻开,指着其中一页,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马良脸上:“‘珠算歌诀’!‘农亩丈量’!‘市井交易’!满纸铜臭!锱铢必较!我辈寒窗苦读,皓首穷经,所求者,乃圣贤大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是这等计蝇头小利、操持贱役的市侩之学!你们将这些乌糟东西塞进学堂,塞给这些本该诵读诗书、涵养心性的蒙童!”他猛地将书狠狠摔在地上,厚实的书页撞击青石板,发出沉重的闷响。

“还有这劳什子‘惠民券’!”刘塾师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印着“当百文”字样的桑皮纸券,手指因愤怒剧烈颤抖,“读书人,当以文行忠信立身!岂能与商贾同流,沾惹这阿堵物?!竟还将其堂而皇之引入学堂,教孩子们辨识、兑换?礼崩乐坏!斯文扫地!长此以往,读书人眼中只有利字,心中再无圣贤!这与那唯利是图的商贾何异?这与那禽兽何异?!”他的话语极端而充满煽动性,立刻引起身后那群旧塾师和部分思想守旧家长的强烈共鸣,人群中响起一片激愤的应和声:“刘先生说得对!”“圣学不容玷污!”“赶走这些铜臭之徒!”

马良一身月白儒衫,长身立于台阶之上,面容清癯,神色平静无波,并未因对方激烈的言辞而动摇。待刘塾师吼完,他方上前一步,声音清朗,清晰地压过嘈杂:“刘先生稍安。你言此乃‘铜臭之学’,学生斗胆请教,若无此‘锱铢必较’之学,如何丈田亩以均赋税?如何兴水利以溉良田?如何通有无以裕民生?如何计粮饷以养军士?莫非先生欲使治下之吏,皆如赵括,只知纸上谈兵,临事则手忙脚乱,致使府库亏空、黎庶流离?”

他弯腰,从地上拾起那本被摔落的《蒙学算经》,轻轻拂去封面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此书所授,非仅为市井交易,实乃治世之基!蜀锦名扬天下,织机之理几何?都江堰泽被万民,水流之速几何?武侯治蜀,府库充盈,若无精算之术,何以至此?莫非这些,在先生眼中,亦是‘贱役’、‘禽兽’之行?”他环视群情激愤的人群,目光坦荡,“至于‘惠民券’入蒙学,非为教人逐利,乃使其明契约、识信用、懂流通!孔圣亦言‘民无信不立’,商事之信,亦是民德之一端!知其运作,方能防奸,方能立信!此乃格物致知之途,何来玷污圣学?!”

马良的话,条分缕析,引经据典,更紧扣蜀地民生实况,掷地有声。不少学生和家长脸上的激愤开始松动,露出思索的神色。然而,刘塾师等人早已被偏见和利益蒙蔽了心智。他们无法在道理上反驳,一股被时代抛弃的绝望和暴戾便涌了上来。

“巧言令色!马幼常,你……你枉读圣贤书!”刘塾师面皮紫胀,猛地推开挡在身前试图劝阻的人,状若疯虎般冲到旁边一个府学书案前,那案上正摆放着一摞准备分发的新书!他一把抓起最上面几本崭新的《蒙学算经》,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双手奋力一扯!

“嗤啦——!”

崭新的纸页被粗暴地撕裂开来,发出刺耳的声响。如同一个被撕开的伤口,又似某种精心维持的体面被当众扯碎。雪白的纸片如同被蹂躏的蝶翼,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妖言惑众之物!毁之!都与我毁之!”他嘶吼着,浑浊的老眼里布满血丝,将手中残破的书页狠狠掷向空中。

“住手!”护卫们厉声喝止,冲上前去。

“刘先生不可!”

“疯了!他疯了!”

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骚乱。几个被煽动得头脑发热的旧塾师和极端家长也蠢蠢欲动,场面瞬间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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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混乱之际,一个清脆而坚定的童音,如同穿透乌云的利箭,陡然响起:

“先生住手!这书……有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岁、梳着双丫髻、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小袄的女童,正用力挤出人群。她小小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本同样簇新的《蒙学算经》,封面已被她攥得发皱。她稚嫩的脸颊因激动而通红,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状若疯魔的刘塾师和刘塾师身后那群气势汹汹的旧势力。

这女童的突兀出现和那一声清叱,让混乱的场面出现了瞬间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小小的身影上,充满了惊愕、疑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她是谁?她小小的身躯里,怎会爆发出如此不合时宜的勇气?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那本被攥得发皱的《蒙学算经》高高举起,稚嫩而清晰的声音在沉寂的空气中再次响起:

“我娘病了!药铺抓药,一副要一百八十文!郎中说,要吃五副才能好!我爹出去做工,日结五十文!是我!是我用这书上教的法子算出来的!五副药要九百文!我爹要做整整十八天!一天都不能歇!少一文,药就抓不齐!”她的小手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指节发白,但高举的书本却异常稳固。

她清澈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被逼到墙角后的倔强和一股豁出去的勇气:“刘先生!若没有这书教我算清楚,我爹做工算错了钱,不够给我娘抓药,我娘怎么办?!”她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最后那句质问,带着孩子特有的、撕心裂肺般的控诉力量,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方才还叫嚣着“毁书”的刘塾师,脸上的狂怒如同被冰冻住,僵在那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茫然甚至一丝狼狈。他张口结舌,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身后那些激愤的旧塾师和支持者们,也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喧嚣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留下难堪的寂静。

护卫们趁机迅速上前,隔开了失控的刘塾师。马良看着那个小小的、在巨大压力下依旧倔强挺立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赞许,有痛惜,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温声道:“孩子,莫怕。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