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铜雀春深·金笼之辩

后汉异星录 凌阅闻 4839 字 9天前

郭嘉放下了手中的青瓷酒盏。杯底与光洁的黑檀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在这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他依旧微微眯着眼,但那惫懒之色已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洞察与了然。他看到了林风(曹操)那程序员灵魂深处对“混乱”的极度厌恶,以及由此催生出的、不惜一切代价建立绝对可控秩序的执着。他也看到了荀彧那如同泰山般不可动摇的儒家理想国图景。这是两条注定背道而驰的轨道。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今日之后,这铜雀台看似牢固的框架下,最深的裂痕,已由这当世最耀眼的两颗头脑亲手凿开,再难弥合。

荀彧站在原地,身体依旧挺直如松。曹操那番“工具论”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他心中最珍视的信念。他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被完全物化、失去了道德光辉和人性尊严的“人”。他想要反驳,想要再次阐述“民为邦本”、阐述“仁者爱人”……但看着曹操那双如同深潭般冰冷的、只有纯粹目的性和计算的眼神,看着满堂噤若寒蝉、被恐惧和狂热支配的面孔,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喉头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月白的衣袖微微垂下,掩住了他下意识紧握成拳的、指节已经发白的手。那是一种无声的退让,也是一种无声的宣示——道路已分,道不同,不相为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所有人压垮之时——

“噗通!”一声沉闷的倒地声骤然响起!

众人悚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靠近大厅边缘位置,一个穿着低级官袍、显然是凭借某项特殊技能(可能是个精于计算的仓曹属吏)被破格邀请的中年官员,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身体不自然地抽搐着,嘴角溢出带着血沫的白沫。他面前的案几被带倒,杯盘狼藉,酒水泼洒一地。

“啊!”

“怎么回事?!”

“快救人!”

短暂的惊呼和混乱打破了死寂。有人慌乱地想上前,又顾忌场合而缩手。太医?此地何来太医!就在众人不知所措之际——

一道素雅而迅捷的身影越众而出,如同掠过水面的飞燕。是甄宓(方晴)。她没有丝毫犹豫,更无视了礼教中女子不得轻易在人前露面的规矩。她快步走到倒地的官员身边,动作干净利落,跪坐于地,先俯身贴近他的口鼻确认呼吸,随即探手迅速检查其脉搏和颈部。

“都让开!散开些!让他透气!”甄宓的声音清冷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瞬间镇住了周围的慌乱。她头也不抬,语速极快,“是急怒攻心,触发隐疾!快,取我药囊来!温水!”

她的侍女早已习惯,迅速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朴素布囊中递上几个小瓷瓶和一个装着清水的皮囊。甄宓接过,手法极其精准地倒出几粒朱红色药丸和一个褐色小瓶里的粉末,混合在清水中搅匀。她左手托起病者的后颈,右手捏开他的下颌,小心翼翼地将药水一点点灌入。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冷静专注,仿佛周遭那些惊疑、审视甚至带着某种“成何体统”意味的目光完全不存在。她的眼中只有病人,只有生命体征的变化。

药水灌下片刻,那官员剧烈地呛咳起来,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而有力,抽搐也慢慢停止了。他缓缓睁开眼,眼神涣散迷茫,待看清救他之人竟是一位年轻女子,且周围是铜雀台这森严之地,尤其是感受到来自主位那道冰冷视线的注视时,他眼中陡然爆发出极致的恐惧,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行礼告罪:“丞……丞相……卑职……卑职……”

“勿动!”甄宓按住他的肩膀,声音不容置疑,“气血未平,妄动恐生厥逆。你需静卧休养半日。”她的目光扫过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对曹操的恐惧,心中掠过一丝冰冷。这恐惧,远比疾病本身更伤人。

她站起身,无视地上残留的狼藉和周围复杂的目光,对着主位方向,敛衽一礼,声音平静无波:“丞相,此官急怒攻心,血不归经,险生厥症。现已用药稳住,暂无性命之忧,然需即刻静养,不可再受惊扰。请允其退下。”

整个揽星阁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所有人都看着甄宓,看着她身上沾染的药渍和尘埃,看着她那张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美丽脸庞。方才那场关于“才”与“德”的惊天碰撞,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涉及生死的插曲按下了暂停键。但空气中弥漫的,却并非缓和,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东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曹操的目光越过甄宓,落在那依旧瘫软在地、眼神惊恐万状的官员身上,如同在审视一件差点损坏的工具。他微微颔首,声音听不出任何温度:“准。带下去,好生安置。”

几名侍者如蒙大赦,连忙上前将那官员搀扶起来,几乎是拖拽着离开了这个让他魂飞魄散的修罗场。

甄宓再次行礼,没有多说一个字,带着侍女,转身款步离开。她月白色的裙裾拂过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面,留下几道淡淡的水渍和药粉的痕迹,如同投向深潭的石子,瞬间又恢复了死寂。她的出现和离开,像一道刺目的光,短暂地照亮了这冰冷殿堂一角被忽视的角落——生命的脆弱,以及在那位“唯才是举”的主宰者意志下,个体命运的无助与恐惧。

一场关于宏图伟业与道德根基的宏大辩论,最终以一个卑微生命在生死边缘的挣扎与一个女子对医者天职的无言坚持作为突兀的注脚。这强烈的反差,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刻地刺入了某些人的内心。荀彧看着甄宓消失的背影,又看看那个被拖走的、如同惊弓之鸟的官员,最后望向主位上那个重新归于绝对冷静的男人,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光芒,彻底熄灭了。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铜雀台高耸如冰冷的囚笼,锁住的不仅是人,更是人心。

宴席在一种极度压抑的氛围中草草结束。宾客们如同逃离魔窟一般,匆匆行礼告退,脚步仓皇,无人再敢多言一句。巨大的揽星阁很快变得空旷,只剩下满桌几乎未曾动过的珍馐和空气中残留的松节油、药味、酒香的混杂气息。

曹操独自立于那巨大的黑檀木桌尽头,背对着空荡的大厅,面向揽星阁外那巨大的、镶嵌着抽象铜雕的石栏。他沉默地望着远处许昌城星星点点的灯火和更外围无垠的黑暗夜空。厅内残余的灯光将他高大的背影拉得更加幽深,如同冰冷的石碑。

郭嘉无声地走到他侧后方几步远的位置,并未打扰他的沉思。他依旧拿着那个青瓷酒盏,但并未饮酒,只是下意识地转动着杯身,目光落在曹操那纹丝不动的背影上。

“文若他……”郭嘉终于打破了沉寂,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怕是……心死了。”

曹操的背影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有听到。过了许久,就在郭嘉以为他不会回应时,那冰冷而毫无波澜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比殿外的夜风更寒:“心死,好过身死。他只要还在位置上,办好他该办的事,便是他最大的‘德’。”

郭嘉的瞳孔微微一缩。曹操这话,冷酷到了极致,也清醒到了极致。他不是不明白荀彧的价值和其坚持背后的分量,但他选择用一种近乎程序化的方式去处理——“工具”只要在运转,其内部的情感状态无关紧要。这种冰冷的理性,让郭嘉这样习惯了算计人心的人也感到一阵寒意。

“那……人才之柄,锋锐无匹。”郭嘉换了个话题,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然若无鞘,终伤己身。文若所虑,不无道理。”他指的是那些被“唯才是举”召唤而来的、可能毫无底线约束的“利刃”。

曹操终于微微侧过脸,眼角的余光瞥向郭嘉,那目光如同幽深的寒潭:“鞘?律法就是最坚固的鞘。校事府,就是淬炼、打磨、监控这些刀锋的铁砧和眼睛。背叛、失控的刀,无论多么锋利,毁掉便是。成本,可控。”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预设好的程序流程,“至于人心向背?当这柄‘刀’足够锋利,斩断了所有阻碍,建立了新的秩序,带来了足够的‘效率’和‘安定’,人心自然归附。这,就是最大的‘德’。”

郭嘉沉默了。他无法反驳曹操逻辑的严密性和在乱世中的强效性。但这种将一切都视为可计算、可操控、可替换的冰冷世界观,让他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疏离。荀彧所求的“德”,是植根于人心深处的认同;而曹操所求的“秩序”,是建立在力量威慑和制度管控上的结果。两条路,南辕北辙。

他不再言语,只是微微抬手,似乎想饮尽杯中残酒,却终究没有送到唇边。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冰冷的雨丝斜斜地打在厚重的石栏和青铜浮雕上,发出细碎而绵密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幽灵在低语。远处都城的灯火在雨雾中显得朦胧而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