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平原的春色,浓得化不开。金黄的油菜花田如同巨大的织锦,铺展在青翠的稻田之间,一直蔓延到天际黛色的岷山脚下。暖风裹挟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新翻苜蓿的清香,在平原上徐徐流淌。然而,此刻的蜀郡太守府大堂之内,气氛却与窗外的和煦截然相反,冰冷得如同腊月的剑阁寒风。
诸葛亮端坐于主位那张简朴的木案之后,羽扇轻搁于案角,并未执于手中。他不过弱冠之年稍长,面容清癯,目光却沉静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身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深衣,仅腰间丝绦系着一枚温润的玉玦,再无他饰。案上堆叠的竹简、帛书被分门别类,摆放得一丝不苟。堂下,蜀地新归附的各郡县令、本地大族的族长耆老、从南阳跟随而来的旧属文吏,以及刘备特意拨付的几名老练军吏,数十人分列两旁,肃然而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空气凝滞,唯有堂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更衬出堂内的死寂。
诸葛亮的视线缓缓扫过堂下诸人,最终落在一个微微发福、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身上——李严,字正方,原刘璋麾下重将,西川本地势力的重要代表,此刻被委任为犍为郡守。
“郡守李公,”诸葛亮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敲在每个人心上,“去岁秋收后,犍为郡府库清点,少稻谷七千石,新织蜀锦四百匹。太守府月前遣吏核验,查有豪右庞寿、李昂、张勉三人,结党营私,勾结仓吏,以陈年霉谷、粗劣葛布冒充新谷上等锦,偷换入库官粮官锦。所窃粮帛,大半已由李公家仆,经青衣水私运出境,售于荆州米商,所得巨万。此案,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刺李严,“李公身为郡守,掌一郡钱粮刑名,对此竟言毫不知情?亦或,本就是尔等共谋?”
“嗡”的一声,堂下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重击震得心神失守。庞寿、李昂、张勉皆是犍为乃至蜀中排得上号的豪强大户,依附于李严门下,众人皆知。诸葛太守这是要拿李正方开刀?而且是如此狠辣,不留半分情面!
李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额角青筋暴跳,猛地抬头,眼中射出怨毒与惊惶交织的光芒:“诸葛亮!你…你血口喷人!此乃小人构陷!庞、李、张三族乃蜀中良善,素有清名,岂容你新来乍到便随意污蔑!分明是你欲借机铲除异己,打压我蜀中旧人!” 他声嘶力竭,唾沫横飞,试图用声势掩盖心虚。
“构陷?”诸葛亮神色不变,只微微抬手。侍立一旁的青年文吏马谡(字幼常,诸葛亮重点培养的年轻人才)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将一应证据——经手的仓吏画押口供、私运船只船主的指认、截获的部分转运粮帛清单、荆州米商收到货物的部分票据抄本(来自“群星会”共享的兖州票据格式样本,被诸葛亮稍加改造用于本地商业凭证)——清晰有力地高声宣读出来。每念一条,李严的脸色就灰败一分,堂下那些原本还想声援李严的本地豪族代表,也纷纷噤若寒蝉,眼神闪烁,脊背爬上寒意。证据链严密得令人绝望,庞寿等人绝非无辜,而李严的管家参与其中,他本人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这诸葛亮,竟在不动声色间,已将他们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李正方,你还有何话说?” 待马谡念罢,诸葛亮的声音恢复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李严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环顾四周,却发现曾经称兄道弟的本地豪强们纷纷避开他的目光,无一人敢与他对视,更遑论出头。巨大的恐惧和屈辱攫住了他,他猛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府君!诸葛府君!下官…下官一时糊涂,受奸人蒙蔽,驭下不严,致使仓廪受损!甘愿受罚!但求府君念在下官昔日微功,亦为蜀中安宁,宽宥则个!下官愿献出家财,填补府库亏空!” 他磕头如捣蒜,只想保住性命和家族的根基。
诸葛亮沉默片刻,羽扇的影子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深邃的轮廓。堂下死寂,几乎能听到李严额头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和粗重的喘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位年轻得过分却又深不可测的诸葛府君的最终裁决。他是在立威吗?会不会雷声大雨点小,最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毕竟李严根基深厚,牵一发而动全身。
“蜀地初安,百废待兴。”诸葛亮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大堂内回荡,“然,法度乃立国之本,公义为治政之基。若法纪废弛,豪右横行,侵占国孥,鱼肉乡里,则新法不行,仁政不施,蜀中永无宁日。” 他的目光锐利地掠过堂下每一张面孔,无人敢与之对视。
“李严,身为郡守,结党营私,监守自盗,证据确凿。按大汉律及新颁《蜀科》:贪墨官粮官帛价值千石以上者,斩立决,籍没家产充公。涉案庞寿、李昂、张勉三人,同罪论处。一干仓吏、家仆,按律流放南中烟瘴之地,遇赦不赦。其土地田宅,收归郡府,分发予犍为郡无地流民及有功军士耕种。”
小主,
“轰!”
这判决如同惊雷炸响!斩立决!籍没家产!这哪里是惩戒,这是要将李严连根拔起,连同依附他的三个豪强家族一并铲除!
李严彻底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几个被点名的豪强族长更是直接吓晕过去两个,被衙役如死狗般拖了出去。堂下众人,无论本地旧人还是荆州新锐,无不骇然变色,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诸葛亮初至蜀中,竟敢如此狠辣果决!这已不是立威,而是血淋淋的宣告——在蜀地,法大于情,律高于势!谁敢伸手,必将付出血的代价!
“即刻押赴市曹,明正典刑!” 诸葛亮的声音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几名神情冷肃、身披玄甲的荆州军士应声而入,铁钳般的手抓住瘫软的李严和另外两个勉强还站着的家主,拖着他们就往外走。李严终于爆发出绝望的嘶嚎:“诸葛亮!刘备!你们不得好死!蜀中豪杰不会放过你们的!啊——!” 声音凄厉,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府衙之外。
大堂之内,落针可闻。血腥的气息仿佛还弥漫在空气中,众人心头沉甸甸的,充满了对这位年轻诸葛府君的铁血手腕的敬畏与恐惧。然而,在这片死寂与恐惧之下,几个出身寒门、饱受豪强欺凌的小吏和县令眼中,却悄然燃起了一簇微小的火焰——那是看到了公道的希望之光。
“诸位,”诸葛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得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公务,“国之重器,在民在粮。豪强兼并,非独蜀地之病,实乃天下沉疴。今日之事,非为杀戮,而为正法度,清积弊,开蜀地新生之机。” 他拿起案头一卷厚厚的图册,站起身,走到堂中悬挂的巨大蜀郡地图前。
“自今日起,《蜀科》即为全境通法,上至州郡,下至乡里亭长,一体遵行。凡有敢欺压良善、隐匿田亩、抗缴赋税、私蓄部曲者,李严、庞寿之辈,即是前车之鉴!” 他的话语带着金石之音,敲在每个人心头,无人敢有半分质疑。
“然,徒法不足以自行。欲使民富足,国用充盈,必先固其本。蜀地之富,首赖这天府膏腴沃土。” 他用羽扇指向地图上岷江冲出群山,在平原上蜿蜒如带的标记,“都江堰,李冰父子所遗之泽被千载的无双伟业!然据工曹所查,此堰因年久失管,淤塞严重,鱼嘴分水堤已有倾颓之象,内江外江水量失衡。去岁灌县、郫县已有局部春旱,若再遇大水,后果不堪设想!”
他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一位须发皆白、面容黝黑、双手布满老茧的老者——那是他从南阳带出、专精于水利的老工师陈堰。“陈工,都江堰岁修疏浚,乃蜀地命脉所系,刻不容缓!着你即刻为都水令,抽调各郡刑徒、壮丁共五千人,再从军中拨调一营兵卒听你调遣护卫,并联合当地熟知水情的堰工、老农!务必于夏汛来临前,深淘滩,低作堰,整固鱼嘴,畅通宝瓶口!所用工具,按主公(刘备)从襄阳匠作营所获新式图谱打造的铁制锸、钁(类似铁锹、镢头),我已命匠作营日夜赶制,三日内分批送至工地!所需粮秣、工钱,由州府直接拨付,任何人不得克扣!我要你立军令状,完不成,提头来见!”
老工师陈堰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毕生钻研水利,深知都江堰对蜀地意味着什么。此刻得此重托,更得新式工具和人手保障,他猛地一揖到地,声音洪亮而哽咽:“府君放心!老朽豁出这条命,也必使都江堰焕然一新,保我蜀中安澜!若有差池,自当领死!”
“好!”诸葛亮颔首,目光转向另一位面容精干的中年官员,“王累(原刘璋主簿,以其精于计算和刚直不阿被诸葛亮留用擢升)。”
“下官在!”王累出列,躬身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