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红妆铁血

后汉异星录 凌阅闻 6957 字 9天前

工坊管事是一位年纪在四十岁上下、面容严肃、眼神却异常精明的妇人,姓孙,据说是孙氏宗族的远支。她背脊挺直地在织造区巡视,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竹尺,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台织机和每一名女工的操作。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靠墙边一台织机前的一个年轻身影上。

那是个刚梳起妇人发髻不久的新媳妇,名叫阿秀,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是刚哭过不久。她操作的是一台改良过的织机,效率本应更高,但此刻她的动作却僵硬而迟缓,梭子几次差点脱手,织出的布面也出现了疏密不匀的瑕疵。

孙管事脚步无声地走到她身后。阿秀毫无察觉,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织机木架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孙管事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斥责。她转头低声询问旁边一个相熟的女工。

“她男人…三天前送回来的,雁门那边…没了消息。昨天…阵亡的军牌和一件带血的衣甲…送回来了。” 女工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叹息。

孙管事的眼神波动了一下,那是一种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的沉重。她伸出手,没有碰阿秀,而是轻轻敲了敲织机边缘的木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织机的轰鸣:“阿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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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慌乱地转过身,沾着泪痕的脸上满是惊恐,以为要挨责骂。

孙管事却没有看她,只是指着织机上刚织出的那段瑕疵明显的布面:“你看这里,‘过筘’时力道散了,经线张力就不均。再这样织下去,这一整匹布都得废掉。布废了,前线将士就少一件御寒的衣,少一个包扎伤口的绷带。” 她的声音平直,没有安慰,只是陈述冰冷的现实。

阿秀看着那瑕疵,又看看孙管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你男人,” 孙管事的视线终于落到阿秀悲伤的脸上,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他穿上你亲手织布做的军衣了吗?”

阿秀一愣,下意识点头:“穿…穿了…他走的时候,我新做的…”

“那就好。” 孙管事的目光移回那匹布上,“他现在用不上了。可前线还有千千万万个‘他’,还等着穿,等着用。” 她拿起竹尺,轻轻点了点布面出现瑕疵的位置,“把力气使在这该使的地方,织结实了,织暖和了。这匹布,说不定就裹在你同村哪个娃子身上,保他一条命,暖他一个冬。这,比你在这里对着空屋子淌眼泪,对你男人,更有用。”

这番话,没有任何华丽的安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它像一把锤子,砸碎了阿秀沉浸在悲伤中的脆弱外壳,逼着她不得不面对一个更大的、无法逃避的现实——战争还在继续,生者仍需前行。阿秀怔怔地看着孙管事,看着那匹有瑕疵的布,又看看自己因连日哭泣和劳作而微微颤抖的手。她猛地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再抬起头时,红肿的眼中悲伤依旧汹涌,却多了一股狠命压抑住的、近乎执拗的亮光。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挺直腰背坐好,双手用力握住了织机的横梁和梭子,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和悲伤都灌注进去。梭子再次在经线间穿梭起来,速度不快,却一下比一下更稳,更沉。那“哐当、哐当”的声响,仿佛是她心碎的节奏,也是她对抗这无情命运的唯一武器。

孙管事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巡视。当她走过另一排织机时,一个负责质检的中年女工小跑过来,脸色有些紧张,递过一小块刚剪下来的布样:“孙管事,您看看这批新送来的棉纱!捻度不够,拉力太差,容易断!用这种纱织出来的布,做军服肯定不经穿!可库房那边说…说这是最后一批库存了,前线催得紧,让…将就着用…”

孙管事接过布样,两根手指捻住线头,用力一扯,那棉线应声而断!她的眉头瞬间拧紧成一道凌厉的刻痕,眼神冷得吓人:“将就?前线的刀箭会跟将士们说将就吗?!冻裂的伤口会跟伤兵说将就吗?!” 她猛地提高声音,盖过了织机的轰鸣,清晰地传到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女工耳中,“告诉库房!这批纱,一匹都不许上机!谁下的令让‘将就’,让他自己穿上这布做的衣服,去代郡城头上站三天!把这批纱的供货商给我叫来!立刻!马上!敢以次充好发国难财,我看他是脖子上的脑袋想换个地方待了!”

她的声音在巨大的工坊里回荡,那久居人上的积威和此刻因维护质量而爆发的强硬气势,让整个区域瞬间安静下来,连织机的轰鸣都仿佛低了几分。质检女工被这股气势所慑,连声应“喏”,转身飞快跑去传令。

孙管事捏着那根轻易断掉的棉纱,粗糙的纤维硌着掌心。她抬眼望向工坊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遥远北方那风雪交加、血肉横飞的城墙。那里的士兵,正在用血肉之躯抵挡胡骑的冲击,而她们这些后方的女子,手中的每一根线,织出的每一寸布,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战场上的盔甲和刀枪?这关乎成千上万条性命的底线,由不得半分“将就”!她的强硬,是无数前线将士背后,一道无声却坚实的壁垒。

当邺城的《战地闻》带着油墨的余温,如同雪片般被快马送往各地军营、城门口、茶肆酒馆时,它所带来的不仅是前线的战况,更像是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层层叠叠、方向各异的汹涌暗流。

在冀州河间郡一个刚经历过胡骑短暂袭扰的村庄,残垣断壁间,幸存的百姓们麻木地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里正(村长)用沙哑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念着刚刚贴到残破祠堂外墙上、还散发着墨香的《战地闻》。当念到《胡尘录》中那段关于“两脚羊”和汉女惨状的描述时,人群死水般的沉默被打破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我的兰儿啊…才十四…就被那些天杀的…拖走了啊…” 这哭声如同点燃了引线,压抑许久的悲愤和仇恨瞬间爆发!男人们双眼赤红,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女人们抱头痛哭,身体因恐惧和悲愤而剧烈颤抖。

“胡狗!畜生!!”

“杀光他们!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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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在干什么?大军在干什么?!”

绝望的哭嚎和愤怒的咆哮在废墟上空回荡,凝聚成一股玉石俱焚的戾气。简陋的长矛、柴刀、锄头被从废墟中翻找出来,磨得雪亮。一些青壮眼神凶狠,聚集在里正周围,嘶喊着要北上去投军,要亲手砍下胡虏的脑袋报仇!复仇的火焰一旦点燃,便再也难以熄灭,它烧灼着理智,也烧灼着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里正看着眼前这群被悲愤冲昏头脑的乡亲,望着北方那依旧烽火连天的天际线,脸上刻满了深深的忧惧,却无力阻止这滔天的恨意。

而在繁华安稳的徐州彭城,气氛却截然不同。一间临街的雅致茶楼里,几个身着锦袍、商人模样的男子正传阅着同一份《战地闻》。他们关注的焦点,赫然是二版的《安民告》!

“看看!‘严惩哄抬粮价盐价之奸商’?我们冒着被胡贼游骑劫杀的风险,千辛万苦从淮南运粮来,不加价,难道喝西北风?” 一个圆脸富商拍着报纸,唾沫横飞,满脸不忿,“还有这!‘征发民夫运送军需者,按日计酬’?说得轻巧!现在青壮都被拉去打仗了,剩下的光给钱也雇不到人!耽误了军需,算谁的?!”

“郭兄慎言!” 旁边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精瘦商人急忙劝阻,警惕地瞥了眼四周,压低了声音,“你没看这落款?是曹公、袁公联署!还有那‘群星会’的印信!现在谁敢触这霉头?听说邺城那边,粮商李记的东家,就因为囤积居奇,被曹公下令抄了家,脑袋都挂在城门楼上了!”

圆脸商人脖子一梗:“抄家?哼!有本事把我们都抄了!断了粮道,看前线的兵啃泥巴去!再说,这‘群星会’算什么东西?一群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怪人,搞些奇技淫巧……”

“嘘——噤声!” 山羊胡商人脸色煞白,一把捂住同伴的嘴,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你找死别连累我们!没见报上说的那‘震天雷’、‘开花弹’?那就是‘群星会’弄出来的!听说…听说那玩意儿能开山裂石,杀人如割草!官府现在把他们当神仙供着!你敢骂?嫌命长吗!” 他紧张地四下张望,仿佛“群星会”的耳目无处不在。

圆脸商人被捂得喘不过气,也终于被对方眼中的恐惧感染,气势弱了下来,嘴里兀自不甘地嘟囔着:“…神仙?…我看是招灾惹祸的灾星…搞出那么凶的东西…也不怕遭天谴…”

他们的对话,清晰地落入了隔壁雅座一位独自品茗的老者耳中。老者衣着朴素,气度却沉凝,正是下邳名士赵昱。他默默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战地闻》上关于火药武器威力的描述,又轻轻翻到《杏林纪事》里那些关于切割、浇烫血肉的医术介绍,最后停留在《胡尘录》那血淋淋的文字上。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良久,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低语道:“以杀止杀,以暴易暴…利器愈凶,戾气愈盛…福兮?祸兮?天道好还啊…” 声音低微,却带着洞穿世事的悲凉。那未曾出口的忧虑,如同沉甸甸的铅块,坠在心头。

这股因报纸而激起的滔天巨浪,终于以最直接、最猛烈的方式,拍打到了甄宓刚刚平息一场生命争夺战的野战医院——“锋刃区”那简陋但整洁的帐篷内。

疲惫几乎将甄宓的骨头都压碎。高强度的清创手术,与死神争夺夏侯惇的惊险搏斗,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心力。她刚洗去满手血污,换上一件相对干净的麻布罩袍,正想靠在角落的行军床上闭眼片刻,帐篷厚重的布帘猛地被掀开!

一股浓重的汗味、血腥气和粗野的戾气汹涌而入。几个身材魁梧、甲胄染血的军官闯了进来,领头的是一个豹头环眼、满脸虬髯的彪形大汉,正是夏侯惇麾下的悍将,牛金。他眼睛通红,像只被激怒的野兽,手中攥着一张被揉得皱巴巴、沾染了污渍的《战地闻》,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死死钉在甄宓身上,又扫向她身后屏风隔开的、尚在昏迷中的夏侯惇所在区域。

“甄夫人!” 牛金的声音如同闷雷,压抑着狂躁的怒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这报上写的…写的可是真的?!” 他猛地将报纸拍在旁边一张堆放器械的木案上,“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托盘里的手术刀剪嗡嗡作响。报纸摊开,正对着甄宓的那一版,赫然是《胡尘录》中控诉胡人暴行的血泪文字!

甄宓心头猛地一沉,疲惫瞬间被警觉取代。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牛将军,何事如此急躁?夏侯将军刚度过险关,需要静养。” 她的声音带着手术后的沙哑,却依旧稳定。

“静养?!” 牛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指着报纸,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胡狗把我汉家男儿当成‘两脚羊’,把我们的姐妹…当成…当成…” 他粗犷的脸上肌肉扭曲,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但眼中的狂暴和刻骨的仇恨却喷薄欲出,“可我们呢?!我们是怎么对付自己人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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