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规天矩地·书同文轨

后汉异星录 凌阅闻 4185 字 3天前

邺城最大粮商,“裕丰行”那气派非凡的后堂内,气氛却降到了冰点。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檀香在青铜兽炉中丝丝缕缕地燃烧,散发出沉闷的香气。

粮行东家王百万,一个面团团、富态十足的中年人,此刻却面色灰败,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那光洁的额头上滚落,浸湿了上好杭绸衣襟的前襟。他肥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一枚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面前那张巨大的紫檀木桌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几乎要将他淹没。这些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书写的账簿,是他王家几代人财富积累的见证,也是他赖以掌控邺城乃至河北粮市的根本。每一页,都清晰地记录着“石”、“斛”、“斗”、“升”这些沿用了几百年的单位,以及与之绑定的、约定俗成的浮收折损规则。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而此刻,两份代表着无上权威的器物,如同两把闪着寒光的利刃,平静地摆放在这堆账册的最高处。

左边,是一具造型简洁流畅、分量十足的银斗,内壁光滑如镜,底部清晰地镌刻着工部监制的铭文和精确的容量刻度“十升”。右边,是一柄亮澄澄的黄铜直尺,同样刻着工部铭文和精准的“一尺”刻度。这两件器物,如同来自异域的冰冷方碑,散发着锐利而陌生的光芒,瞬间映照出王家所有账簿的根基——那延续了几代人的、在“石斛斗升”之间巧妙腾挪、掺杂使假的空间,正在寸寸崩塌。

荀彧就坐在王百万对面。他一身深青色常服,外罩玄色鹤氅,在满室的珠光宝气和堆积的财富中间,显得格外清癯挺拔。他脸上没有任何咄咄逼人的神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平静如水的威严。

“王东家,”荀彧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账册堆叠的沉寂,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盘上,“工部颁制,‘寰宇升’即此银斗所容,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石。旧制一‘斛’,容十斗,然各地大小不一,百弊丛生。自即日起,‘斛’字废用,天下粮赋、市易,概以‘石’、‘斗’、‘升’新制为准。旧契旧账,凡涉度量者,须依此新器,重核厘定。”

他微微一顿,目光掠过王百万那汗涔涔的脸和桌案上几乎摇摇欲坠的账册山,语气依旧平稳无波:“令郎前些日子在城南新设的‘寰宇通宝’兑换点,以旧制‘斛’量新收之粮,折为新钱,数目似有不妥。户部清吏司已着人核算,数目差额,不小。” 他没有点出具体数字,但“不小”二字已足以让王百万浑身肥肉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荀…荀尚书!”王百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几乎是扑到了桌案前,险些撞倒那精巧的银斗,“您…您明鉴啊!非是小人抗命,实乃…实乃积习难改!邺城行商,几十年、上百年,谁不是这般记账?谁不是这般折合?旧斛与新斗,这…这中间差着不止半成呐!小人库中存粮数十万石,若全按新器重核,这…这账面上顷刻便是亏空巨万!小人如何向族中交代?如何向各分号交代?还有那些依循旧契来缴粮的庄户…这…这整个买卖的盘口,可就全乱了套了!行市非崩不可啊!” 他声泪俱下,仿佛末日降临。

荀彧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审视。他伸出手指,拿起那柄冰冷的铜尺,轻轻点在账册最上面一本翻开的内页上。那页记录的是一笔数额巨大的陈粮入库,使用的单位赫然是“大斛”。

“积习?盘口?”荀彧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窗外骤然刮起的北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朝廷颁行新制,要的就是打破这层层盘剥、各自为政的积习!要的就是砸碎你们这些盘踞地方、上下其手的盘口!度量不一,则吏可徇私,商可作伪,民无所依!你裕丰行,仗着旧制模糊,借‘斛’容量不一之便,收粮以大斛,出粮以小斛,低进高出,年复一年,盘剥了多少农户的血汗?又借浮收折耗之名,侵吞了多少官仓公粮?”

他每说一句,王百万的脸色就惨白一分,身体抖如筛糠。

“如今新器在此,毫厘分明!旧账亏空?”荀彧将铜尺轻轻放回银斗旁边,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却如同惊雷,“那是你咎由自取!是你们这些依附旧制吸血的蠹虫,该付出的代价!此乃国法,非是商贾间的讨价还价!今日之言,本官只当晓谕尔等利害,令尔等速速自清。若再心存侥幸,巧言令色,暗中阻挠……” 荀彧的目光扫过王百万惨白如纸的脸和桌案上那堆象征着过往荣华与罪孽的账簿,声音斩钉截铁,不留半分余地,“自有廷尉府的枷锁与诏狱的囚笼,来帮你厘清这旧账!”

最后一字落下,如同铁锤砸在冰面。王百万双腿一软,肥胖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面无人色。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旧账册,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末路的绝望,发出细微而沉闷的倾轧声,最上面几本终于支撑不住,轰然滑塌下来,砸落在地,扬起一片微尘。

徐州,广陵郡治所。

这座地处南北要冲、自古富庶的城池,此刻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混乱风暴。城中心新设的“寰宇通宝”兑换处,本是白墙灰瓦、门庭开阔的新式建筑,象征着帝国统一的金融血脉。然而此刻,它却成了混乱与愤怒的暴风眼。

兑换处那朱漆大门和描着金边的牌匾上,布满了肮脏的泥块击打留下的污迹和凹陷。门前的石阶下,碎裂的陶罐瓦片铺了一地,混杂着倾倒的米粮、被撕碎的旧式契据和布告残片。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恐慌发酵的酸腐气息。

人潮汹涌,声浪滔天!足有上千人挤在兑换处前的广场和相邻的几条街道上,黑压压一片,如同沸腾的怒海。其中不少人携带着麻袋或箩筐,里面装着他们毕生积蓄的旧币——沉甸甸的汉五铢、锈迹斑驳的剪轮钱、甚至更古老厚重的刀布币。他们大多是城中普通的粮贩、布商、小作坊主,靠着一枚枚铜钱积累起微薄的家业。然而此刻,他们脸上写满了惊惶、愤怒和被欺骗的绝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凭什么?!!凭什么说俺家这祖传的‘半两’就不值钱了?官家一句话,比磨盘还重,就要把俺攒了半辈子的钱变成一堆废铜?”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布商,双手死死护住怀里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包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兑换处紧闭的大门,嘶声力竭地吼叫着,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就是!官家说收就收,说换新钱就换新钱!那新钱又轻又薄,俺拿一百斤旧钱换回来不到十斤!这跟明抢有什么两样?俺们小本生意,还怎么活?” 旁边一个粮贩将手中的半袋旧钱狠狠掼在地上,铜钱哗啦啦滚了一地,引来一阵骚动和争抢。

“还有那新升新斗!俺家祖传的斗,用了三代人了!官家派来的衙役,拿着那个亮闪闪的铁家伙,往俺家粮堆上一量,硬生生说俺少缴了半成!天杀的!俺那斗就是这个口子!祖祖辈辈都是这么量!官府这是要逼死俺们老实种地的!”

恐慌与愤怒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叠加、失控。人群中,几个眼神游离、穿着相对体面却又刻意隐藏在人群后方的身影,正用眼神互相传递着某种信号。随着一声尖利刺耳的唿哨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原本拥挤喧闹的人群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沸水,瞬间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