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并非自然的馈赠,而是江海造船厂这片庞大钢铁丛林呼出的浊气。清晨,本该喧嚣的帝国最大造船基地,此刻却笼罩在一种沉重而诡异的死寂里。巨大的龙门吊如同僵死的钢铁怪兽耸立在雾中轮廓模糊,船坞里,半成型的钢铁巨舰骨架在浓雾里若隐若现,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湿冷的雾气裹挟着铁锈的腥气、劣质煤燃烧后的硫磺味、以及船体防腐漆那刺鼻的化学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钻进肺里,沉入心底。
这里是帝国的血管之一,搏动着钢铁与火焰的力量,将帝国的意志送往七海的波涛。但此刻,血液似乎在凝固。船坞边沿、组装车间门口、巨大的锅炉房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沉默地聚集着。他们没有呐喊,没有骚动,只是站着,像一片深色的礁石,在浓雾中矗立。工人们穿着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工装,脸上刻着风吹日晒和长期疲惫的痕迹。一张张朴实而此刻写满决绝的脸孔,一双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沉静的眼睛,穿透浓雾,无声地望向同一方向——船厂主楼那扇紧闭的、包着黄铜的橡木大门。那扇门背后,代表着决定他们命运的力量。
“不是一天两天了,老陈。”一个脸上带着一道新鲜擦伤的中年汉子低声对身边人说道,他叫张大力,是铆焊班的组长。“那根钢梁,锈得跟烂泥似的,早就该换了!厂里拖着不修,昨天……昨天差点把整个班组埋了!老王头现在还在厂里那破医馆躺着,腿……”他的声音哽住了,粗糙的大手狠狠抹了把脸,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被他叫老陈的,是这次罢工的主要组织者之一,陈铁山。他个子不高,但骨架粗壮,像一块历经风浪的礁石。此刻,他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用一块洗褪色的蓝粗布挂在脖子上。就在三天前,他在锅炉房抢修一处泄漏的高压蒸汽阀门时,安全阀年久失修,突然崩开!灼热的气流和金属碎片喷溅而出,若非他反应快用胳膊挡了一下,半边脸就没了。即使这样,胳膊也烫脱了一层皮,被崩飞的金属片削去一块肉,骨头都露了出来。厂里的“郎中”草草包扎,开了点止痛粉,就把他打发回来了。此刻伤口还在粗布下阵阵抽痛,每一次心跳都扯动着神经。更让他心寒的是工头的反应:“陈铁山,算你小子命大!耽误了工期,这损失你赔得起吗?还不赶紧滚回去盯着点!”
“十二个时辰!”旁边一个年轻工友,名叫栓柱,胸膛起伏着,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人不是铁打的!干十二个时辰,回来倒头就睡,睁眼又得上工!连看老婆孩子一眼都像是偷来的!工钱呢?买米都不够!”
“还有那黑水河!”一个年纪更大些的老工人啐了一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家里娃子天天喊肚子疼,拉稀拉得小脸蜡黄!那河水臭得连耗子都不下去,可我们……我们就喝那井水!井在河边啊!” 他的话引起周围一片低沉的附和和压抑的咳嗽声。生活的重压,安全的漠视,身体的伤痛,以及对未来的绝望,如同这浓雾般将他们死死包裹。沉默之下,是即将喷薄的熔岩。他们等待的,是厂主沈万金和行署派来的调解官员程元亮能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给出一个活下去的承诺,而不是又一个冰冷的“不行”。
船厂主楼顶层,宽大奢华的议事厅里,气氛同样凝重得如同铅块。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檀香烟雾,但依旧掩盖不住窗外飘进来的、属于船厂本身的工业浊气。帝国东海岸行署特使程元亮坐在上首,这位中年官员面皮白净,保养得宜,此刻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面前摊开着一份《江海造船厂工人诉求书》,纸页的边缘因为多次翻阅而卷起。
“沈翁,”程元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平和,目光投向坐在他对面、如同弥勒佛般体型富态的船厂主人沈万金,“工人所提要求,并非全然无理。安全保障、每日工时略减、工钱随行就市浮动些许……这些,朝廷新颁的《工商暂行令》里,也有提倡之意。若能酌情应允一二,平息事态,恢复生产,于国于民于贵厂,皆是善举。”
沈万金端起细瓷盖碗,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香茶。他脸上挂着惯有的、仿佛刻上去的和气笑容,眼底深处却是一片精明的寒冰。“程大人明鉴,”他的声音圆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油滑,“非是沈某不体恤工人艰辛。实在是时局艰难啊!朝廷新式铁甲舰的订单催得紧,军令如山!南洋、西洋那边的海商,眼巴巴等着新船交货,晚一天,违约金就是天文数字!工本、铁料、煤价,哪一样不是翻着跟头往上涨?沈某这船厂,看着大,实则是在刀尖上跳舞,勉力支撑罢了。”
他放下茶杯,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份诉求书:“工时?减不得!订单压顶,工期就是命。工钱?加不得!成本摆在那里,再加,沈某只能关门大吉,届时工友们连糊口的饭碗都没了!”他笑容不变,话语却斩钉截铁,“至于安全?该修的我们自然会修。可工友们自己也得当心不是?干活麻利、按章程来,极少出事嘛!三天两头坏机器,是不是也该找找自身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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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程元亮下首的是汉王刘备的特使,平原郡丞陈默。他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面容沉静温和。他看向沈万金,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沈老板此言差矣。工友们的血汗,才是贵厂立身之本。高压蒸汽阀门锈蚀崩裂,致人重伤,这绝非‘不小心’便能搪塞。停工检修,投入保障,表面看是耗费,实则是长久之计。船若倾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目光扫过窗外浓雾中那些模糊而坚定的身影,“人心若散了,再大的船坞也只是一堆废铁。”
沈万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深:“陈大人说的是!说的是!保障工人安危,自是沈某分内之事。只是这投入,需得缓图,需得缓图啊!眼下这罢工,耽误一天,损失就是上万两白银!工人们耗不起,我沈某,也耗不起啊!” 他巧妙地偷换了概念,将安全投入的必然性,与“缓图”和目前的罢工损失捆绑在一起。
程元亮心中暗叹。沈万金是地方纳税巨擘,又与朝中几位勋贵交情匪浅。朝廷的订单,地方的财税,都系于此人一身。强硬施压,谈何容易?他再次看向诉求书,目光落在“成立工人代表工会,参与安全巡查与薪资议定”这一条上,眉头皱得更紧。这条,在他和沈万金看来,几乎是不可触碰的逆鳞——让粗鄙的力工拥有组织权、议价权?那岂不是要翻天?
议事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几声汽笛,如同巨兽沉闷的叹息。谈判,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最核心的利益与权力壁垒,举步维艰。浓雾依旧,船厂的死寂无声地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扇紧闭的橡木大门内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却同样被一种名叫“僵持”的沉重所统治。
僵持像铁水一般冷却凝固,将整个江海造船厂浇筑成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牢笼。三天过去了。
船坞彻底停工,巨大的钢铁骨架在浓雾和微雨中锈蚀得更快,呈现出一种颓败的暗红色。厂区内,工人们的聚集点悄无声息地移动着。他们不再局限于最初的地点,而是如同水流般,在浓雾的掩护下,出现在主楼附近的路口、仓库区的入口、甚至是食堂外的空地。人聚得更多了,却更加沉默。男人们大多沉默地站着或蹲着,有人用草棍在地上勾画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有人只是茫然地望着那栋象征着权力与财富的主楼。妇孺的身影也出现了,她们没有喧哗,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怀里抱着懵懂的孩子,或者缝补着似乎永远也补不完的破旧衣物。偶尔有孩子因饥饿或寒冷发出细细的哭泣,很快又被母亲捂住嘴,压抑成令人心碎的呜咽。
这无声的坚持,远比喧嚣的呐喊更具力量,也更能消磨对手的意志。恐惧和焦虑,如同湿冷的雾气,同样开始侵蚀主楼里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们。
“欺人太甚!简直无法无天!”船厂大管事冯全脸色铁青,几乎是在咆哮。他刚刚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试图强行驱散靠近食堂的工人,结果不仅没驱散人群,反而引来更多沉默的注视,那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视线让他脊背发凉,家丁们也畏缩不前。他冲回议事厅,对着程元亮和沈万金告状:“大人!东家!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帮泥腿子是想把天捅破!聚众闹事,对抗官府,动摇国本!按律……”
“按律?按律当如何?”陈默冷冷地打断他,目光如电扫过冯全因激动而扭曲的脸,“聚众?他们可曾打砸抢烧?可曾冲击主楼?可曾伤你分毫?他们只是在……等一个说法。”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厚重的绒布窗帘一角。浓雾中,那些模糊却汇聚成一片的人影映入眼帘。“冯管事,你看到的只是‘闹事’,我看到的是数百个饿着肚子的父亲,是几百个等着米下锅的丈夫,是几百张可能因为一次疏忽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脸孔!他们的命,在你们眼里,就只值那点工钱和工期?”
冯全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成了猪肝色。沈万金重重将茶杯顿在桌上,茶水溅出:“陈大人!这话过了!沈某待工人一向不薄!是他们贪心不足……”
“不薄?”陈默猛地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凛冽之气,“陈铁山的胳膊,现在还吊着!他本不该受这伤!老王头的腿若废了,他那一家老小,沈老板养着?那些喝黑水河井水得了病的娃娃,药钱沈老板出?‘不薄’二字,重如千钧,沈老板,您真的担得起吗?” 他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锤子,敲在沈元亮试图维持的表面平静上。
程元亮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刘备这个特使,看似温和,言语却如刀似剑,直指人心。更让他心惊的是,这沉默的僵持正在快速消耗着朝廷的威信和他这个特使的权威。他必须做出姿态。
“够了!”程元亮沉声喝道,压制住双方的争执。他拿起那份诉求书,目光掠过“工时”、“工钱”、“安全检修”等条目,最终停留在“成立工会”上。这敏感词条在他脑中反复灼烧。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沈翁,陈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工人疾苦,朝廷岂能视而不见?这样,本官做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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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出笔,在诉求书上迅速划动、修改:“每日工时,可由十二时辰减为十一个时辰!工钱嘛……可在现有基础上,酌情上浮半成!至于安全检修,”他看向沈万金,“沈翁,你立刻从备用金里拨出专款,成立安全巡查队,三日内对所有关键设备做一次彻底检查,该换的换,该修的修!相关账目,报行署备案!” 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沈万金脸颊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肉痛,但更多的是对程元亮替他避开核心问题的感激。他飞快地权衡了一下:工时减一个小时,实际影响不大,夜班加点就能补上;工钱半成,毛毛雨;安全检修花点钱,破财免灾,还能堵住陈默的嘴。至于那要命的“工会”?提都没提!他立刻换上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程大人体恤民生,实乃工友之福!沈某定当全力配合!安全关乎人命,沈某现在就下令拨款!”
程元亮松了口气,脸色稍霁。他看向陈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施舍意味:“陈大人,你看,朝廷和沈老板的诚意,还是有的。这些条件,足以安抚工人了吧?”
陈默看着程元亮修改后的文书,目光在“减一(时辰)”、“加半成”、“成立安全巡查队(资方主导)”这些字眼上停留。他心中没有半点轻松。这依旧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是隔靴搔痒的敷衍!工时仅仅减了一个小时,依然是令人崩溃的强度!工钱那可怜兮兮的半成,在飞涨的物价面前杯水车薪!安全巡查队由资方主导,自己监督自己?至于工会……这条最核心、象征工人权利觉醒的条款,被彻底抹去了!这不是妥协,这是羞辱!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程元亮如释重负的脸,扫过沈万金那伪善的笑容,最终停留在陈铁山那张缠着绷带、沉默却代表所有工友意志的面孔上(他已被请入议事厅旁听)。陈铁山的嘴唇抿得死死的,那只没受伤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着。那眼神,没有任何被“安抚”的迹象,只有深不见底的失望和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愤怒!
陈默知道,这份带着施舍和抹杀的“诚意”,一旦公布出去,那死寂的熔岩,将瞬间喷发成焚毁一切的烈火!
程元亮带着帝国特使的威严和一份自以为是的“解决方案”,走出了那扇象征隔绝的橡木大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浓雾似乎淡了些,让台阶下那片黑压压的、无声聚集的人群更加清晰地暴露在眼前。一张张沉默而疲惫的脸孔,无数双写满期盼、疑虑和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眸,聚焦在他身上。他清了清嗓子,展开那份修改后的文书,用抑扬顿挫的官腔开始宣读朝廷和厂方的“恩典”:
“……朝廷体恤民瘼,沈老板深明大义!工时,减为每日十一时辰!工钱,普涨半成!另设安全巡查队,专款专用,三日内彻底检修……”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厂区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进工人们的耳朵里。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浓雾都停止了流动。所有人都懵了。减了一个时辰?还是十一时辰?普涨半成?巡查队?这就是朝廷和东家给的答案?这就是他们用沉默、用饥饿、用伤痛换来的“体恤”?
这死寂只持续了短短几息。
“十一时辰?!半成?!”一个嘶哑的声音猛地炸开,像火星溅入了滚油。是铆焊班的张大力!他双眼赤红,一步冲到最前面,指着自己脸上那道还没结痂的擦伤和老王头出事的方向,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减一个时辰也叫减?老王头的腿就值这一个时辰?!半成?!半成买药都不够!糊弄鬼呢!安全巡查?让沈家的狗腿子来巡查?他们能查出个屁!查出来又能怎样?修?还不是能拖就拖!下次出事,轮到谁?!”
“骗子!都是骗子!” 年轻的栓柱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也跟着冲上前,声音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恨意,“黑水河的井水怎么办?喝死我们吗?!沈扒皮!你昧良心的钱吃得下去,不怕烂肠子吗?!朝廷!朝廷就看着他烂?!”
“我们要工会!我们要自己看着安全!我们要活命钱!” 又一个老工人吼了出来。
“对!工会!活命钱!”
“十一时辰?半成?打发叫花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