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谢烟客见惯了江湖风浪,此刻面对着这个名叫“狗杂种”的小乞丐,也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棘手。这小家伙就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牛皮糖,软硬不吃,又像一头刚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犟驴,认准的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谢烟客面色陡然一沉,方才那点因救命而产生的、若有若无的温和瞬间消失殆尽。他周身气息骤然变得冰冷凌厉,仿佛一座瞬间被冰雪覆盖的孤峰。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寒光闪烁,如同两把出鞘的绝世宝剑,直刺小乞丐的心底。一股无形却有质的沉重威压,如同潮水般向狗杂种弥漫而去,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连垃圾堆的恶臭都被这股气势暂时压制。
这是属于绝世高手的“势”,寻常江湖豪客在这般气势下,早已心神被夺,意志崩溃,跪地求饶乃至屎尿齐流都不稀奇。
狗杂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浑身猛一哆嗦,小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咙,瘦小的身子像秋风中的落叶般抖个不停,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浸透了他全身。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中,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地上草席下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时,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更加原始和顽固的力量,竟支撑着他没有瘫软下去。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甚至咬出了一丝血痕,用那双充满了惊恐泪水、却依旧不肯屈服的眼睛,倔强地回望着谢烟客,护在胸前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绷得发白,纹丝不动。
谢烟客心中微微一动。这小乞丐,骨子里竟有这般韧性?
见威压效果有限,谢烟客缓缓收敛了气势,如同冰雪消融。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在他看来算是“和蔼”的表情,声音也放得平和了些,带着一种诱哄的意味,开始描绘那足以让无数武林中人疯狂的未来:
“小娃娃,” 他声音放缓,如同带着魔力,“你可知,只要你开口,我便可传你绝世武功。学成之后,便可如大鹏展翅,翱翔九天,高山峻岭如履平地,江河湖海瞬息可渡。天下虽大,再无你去不得之处,再无人敢欺你分毫。” 他边说,边观察着狗杂种的反应。
狗杂种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在努力理解“翱翔九天”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很小声地、带着点实地考察般的认真反驳道:“我……我会爬树,也能上房揭瓦掏鸟蛋……镇外那条河,我游过去也没问题……王屠户家的大黑狗追我,我跑得可快了,它咬不着……”
谢烟客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耐着性子,继续引导:“那……权势富贵呢?只要你点头,我可助你成为人上之人。锦衣华服,珍馐美馔,仆从成群,一呼百应。再不用穿这破烂衣衫,吃那馊臭食物,受这风吹雨打之苦。”
狗杂种低头看了看自己露出脚趾的破草鞋,又摸了摸饿得瘪瘪的肚子,脸上露出一丝困惑,然后很实诚地说:“梅大姐心好,有时会给我半个炊饼……能填饱肚子就不冷了。张老爷家办喜事时,我去后门等着,也能吃到肉丸子……衣服破了,捡块布补补也能穿……”
谢烟客感到一阵无力。他深吸一口气,换了个方向,试图触动他可能存在的、对亲情的渴望:“那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父母是谁?不想找到他们,问问他们为何将你遗弃?只要你求我,我便能帮你找到他们。”
听到这话,狗杂种的眼神明显地黯淡了下去,他低下头,用脏兮兮的脚趾无意识地划拉着地上的泥土,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带着麻木的平静语气说:“他们……不要我,把我扔了……那我也不求他们。” 语气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认命般的疏离。
软的不行,硬的似乎也没用,谢烟客有些烦躁了。他板起脸,试图跟他讲清楚眼前的利害关系,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小娃娃,你须得明白!你怀里那东西,是祸根,不是宝贝!方才那两人你也见了,他们为何要杀你?就是为此物!江湖上像他们这样的人,多如牛毛!我若此刻离去,不出三日,你必定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你开口求我庇护,乃是天经地义的自保,并非低三下四的乞求!这道理,你懂是不懂?”
狗杂种被他这番疾言厉色说得缩了缩脖子,小脸上惧意更浓。他听得似懂非懂,但“死无全尸”几个字还是让他害怕。他努力消化着这些话,最后,还是牢牢抓住了大悲老人临终前那句最清晰的嘱托,带着哭腔,却异常固执地重复道:“老爷爷说……不能……不能让人知道……我……我不求人……”
“你!” 谢烟客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几乎要喷出一口老血。他纵横江湖,快意恩仇,何曾如此憋闷过?威逼、利诱、说理……所有的手段,在这小乞丐那纯粹到近乎愚蠢的固执面前,全都宣告无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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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死盯着狗杂种,狗杂种也怯生生、泪汪汪却又毫不退缩地看着他。一时间,场面陷入了诡异的僵持。风吹过,卷起几片烂菜叶,落在谢烟客纤尘不染的青衫下摆上,他也浑然未觉。
谢烟客脑海中念头飞转。杀了他?一了百了,玄铁令收回,规矩也不算破。但目光掠过孩子那清澈却固执的眼睛,以及地上那具刚刚死去的、与他有所关联的尸体,谢烟客心中那点杀意终究还是消散了。他性情乖张,却并非嗜杀残忍之辈,更不屑于对这样一个手无寸铁、心性质朴的孩童下手。
放任不管?绝对不行!这小子怀揣“炎炎功”和玄铁令两大烫手山芋,简直就是个行走的灾祸吸引器。自己前脚走,后脚他必死无疑。到时候,持玄铁令者死于非命,而承诺未曾履行,他谢烟客“言出必践”的名声岂不是成了江湖笑柄?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左思右想,竟是无解!谢烟客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头疼,这种感觉,比他当年在东海独斗巨鲸帮三大长老还要耗费心神。他看着小乞丐那脏兮兮的小脸,第一次生出一种“老虎咬刺猬——无从下口”的无力感。
半晌,他终于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口气,像是把满腔的郁闷都吐了出来。他谢烟客何等人物,今日竟被一个小乞丐逼到如此境地!
“罢!罢!罢!” 他连说三个“罢”字,语气中充满了无奈、悻悻然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这份倔强的奇异欣赏,“你这冥顽不灵的小东西!算老夫倒霉!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人剁碎了喂狗,污了我摩天居士的信誉!”
他不再废话,知道再多说也是徒劳。上前一步,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了狗杂种那细得像芦柴棒似的胳膊。
“哎呀!” 狗杂种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觉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传来,整个人瞬间离地,眼前的景物猛地模糊、飞速倒退!强劲的风扑面而来,刮得他眼睛都睁不开,只好紧紧闭上,只觉得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身子被那青衣伯伯带着,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速度,掠过破败的屋檐,越过荒芜的田野,远离了那座充满恶臭和死亡的小镇。
谢烟客提着轻若无物的狗杂种,将轻功施展到极致,心中却是五味杂陈,郁闷难平。想他那海外摩天崖,清静绝俗,乃是武林中人向往而不得踏入的圣地,何曾带过外人回去?更何况是这么一个甩不掉、打不得、骂不听、求不动的“小倔牛”!
“真是……岂有此理!” 他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是在骂狗杂种,还是在骂自己这倒霉的运气。脚下步伐更快,如同流星赶月,朝着海外摩天崖的方向,疾驰而去。
眼下,也只有先把这个天大的麻烦带回自己的老巢,再慢慢计较了。至少在那与世隔绝的摩天崖上,这小子的小命能保住,而他谢烟客,也有的是时间和手段,跟这小家伙慢慢“磨”。他就不信,这世上真有他谢烟客办不到的事!这小乞丐的嘴,迟早有被他撬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