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绝笔残阳

李秀成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对某种荒谬现实的无声嘲弄。他看着李鸿裔,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打磨过的石子,沉甸甸地落在死寂的囚室里:

“中堂厚德,铭刻不忘;今世已误,来生愿图报。”

短短十六个字,没有怨恨,没有乞怜,只有一种了然的平静和一种超越生死的、近乎荒诞的承诺。李鸿裔彻底愣住了。他准备好的所有应对之词,在这平静的十六个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他不敢再看那双眼睛,狼狈地、几乎是仓皇地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囚室,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刺眼的光,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平静。

囚室内重归昏暗。李秀成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刚刚写下的“防鬼反为先”那五个墨迹淋漓的大字上。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近乎珍重地抚过那未干的墨痕。指尖沾上了浓黑。他沉默片刻,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面前所有写满字迹的纸张,一张张,仔细地叠拢在一起。动作缓慢而专注,像是在整理自己破碎的一生。最后,他拿起那叠浸透了他最后心血的纸卷,凑到墙角那盏如豆的油灯火焰上。

小主,

橘黄色的火舌猛地舔舐上来,贪婪地吞噬着粗糙的纸页。墨迹在高温下扭曲、变黑、化为灰烬。火光跳跃着,映亮了他平静无波的脸庞,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投下两簇幽微的、跳动的火焰。空气中弥漫开纸张燃烧的焦糊气味。他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掉“十误”,吞噬掉“防鬼反为先”,吞噬掉他最后泣血的警示与未竟的悲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火光在眼底明明灭灭。

夕阳如同一枚巨大的、熔化的赤金火球,沉沉坠向西天,将天地万物都泼洒上一层浓稠而悲壮的血色。江宁城外的刑场,一片被刻意清理出来的开阔地,四周是肃立如林的湘勇,雪亮的刀枪在残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寒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肃杀与血腥气。围观的人群被远远驱赶在警戒线外,黑压压一片,死寂无声,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偶尔几声婴儿的啼哭。

沉重的脚镣拖过布满碎石和干涸血渍的地面,发出刺耳而单调的“哗啦——哗啦——”声,如同为这场落幕敲响的丧钟。李秀成在两个如狼似虎的刽子手押解下,一步一步,走向刑场中央那片被血浸透的泥地。他的步履蹒跚,身形因镣铐的重负和连日的折磨而佝偻,那身破烂的囚衣在晚风中飘荡,如同残破的战旗。然而,他的头,却始终昂着。残阳如血,泼洒在他沾满尘土、伤痕累累却平静无波的脸上,竟镀上了一层奇异的神采。

他没有看两旁如林的刀枪,没有看远处黑压压的人群,目光投向那轮正在沉沦的巨大落日,眼神悠远而空茫。当行至刑场正中,刽子手粗暴地按住他的肩膀,迫使他跪下时,他猛地挣脱了一下,虽未能站起,却倔强地挺直了腰背,将头颅昂得更高。

“时辰到!验明正身!” 监斩官尖利的声音划破死寂。

李秀成没有理会。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粘稠灼热的空气似乎给了他最后的力量。他张开口,声音起初嘶哑低沉,如同地底深处的呜咽,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鸦雀无声的刑场上空清晰地响起,一字一句,如同金铁交鸣,又似古寺梵钟:

“天朝十误山河碎,”

“孤忠难挽大厦倾。”

“我主蒙尘子嗣渺,”

“此心戚戚向谁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