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是那个刚刚踏入警校、对“牺牲”二字只有模糊概念和浪漫化想象的热血青年。在漫长的卧底生涯与接连的残酷战斗中,我亲眼见证、亲身经历了太多的死亡——战友的、敌人的、无辜卷入者的。死亡有时壮烈,如同岩温,用一声爆炸照亮黑暗;有时悄无声息,像许多连名字都未曾留下的线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则充满漫长的痛苦与折磨,如同杨建国可能正在经历的……它于我而言,早已不再是一个教科书上抽象的词汇或遥不可及的符号,而是具象的、冰冷的、带着血腥气与绝望感的日常现实。
我强迫自己停下所有回避的念头,如同一个解剖医生般,冷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残忍地直面它,解剖它,试图从根本上消除它对“未知”的恐怖。
肉体死亡的痛苦,这或许是凡人最本能、最原始的恐惧。中弹时肌肉组织被撕裂、灼烧的剧痛,失血过多后体温迅速流失带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重要器官衰竭时无法呼吸的窒息感……这些,我已经在左腿的枪伤上,提前预习了其中一部分。剧痛固然难熬,撕心裂肺,但似乎也并非完全无法承受,尤其是在精神高度集中、被某种更强大的信念或使命感支撑、或者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的时候。我理性地推断,当那决定性的致命一击真正来临的时刻,其带来的生理性终结过程,或许会比想象中……更为短暂。
死后世界的虚无与寂灭,这是哲学层面的、更令人困扰的终极命题。作为一个受过系统现代科学教育、长期在唯物主义环境中成长和工作的警察,我的理性本能地、顽固地倾向于相信,死亡就是意识的彻底终结,是感知的永久消失,是回归于永恒的、无梦的、绝对虚无的长眠。没有天堂的圣光,没有地狱的业火,没有轮回的转世。这种彻底的、绝对的“无”,在夜深人静独自思考时,确实会带来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仿佛要坠入无尽虚空的恐惧感。但此刻,在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囚室里,这种认知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悖论的释然。如果一切终结于彻底的“无”,那么,此刻我所承受的所有肉体痛苦,内心所有的愧疚、遗憾、未尽的责任与情感牵绊,也都将随着意识的消散而彻底烟消云散,不复存在。这难道不是一种终极的、绝对的解脱吗?而我的存在价值,我的生命意义,恰恰不在于那永恒的虚无之后,而在于我此刻的坚守,在于我用生命参与并推动的、那场即将到来的、涤荡黑暗的胜利。我的价值,已经在我按下通讯器发送键的那一刻,在岩温引爆炸弹的那一刻,在杨建国选择牺牲的那一刻,提前实现并融入了不可逆转的历史进程。它不依赖于我肉体能否存续,能否亲眼看到黎明。我,已然是胜利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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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是身份暴露后,面临的并非即时处决,而是系统性的、旨在榨取情报价值的残酷审讯。
“蝮蛇”之前的出现,他那双毒蛇般审视的眼睛,已经明确无误地暗示了这种可能性。他们想从我这块“硬骨头”里,榨取出更多关于警方行动部署、指挥网络、尤其是那些可能尚未暴露的“保护伞”及内部渗透人员的信息。这或许比快速的死亡更加考验人性的极限,是对意志力最残忍的凌迟。肉体的酷刑折磨,精神上的摧残与瓦解,甚至可能使用药物带来的意识混乱与不受控的坦白……这些都是未知而恐怖的领域,是比枪口更令人畏惧的深渊。
对此,我的心理准备是绝对的、不容有丝毫动摇和妥协的底线思维。我的大脑开始像设置最高级别防火墙的程序员,构建起最后的、终极的防御工事。所有关于指挥中心的具体位置、“雷霆行动”各阶段的精确时间与路线、尚未暴露的卧底同志的身份信息、与“伞骨”相关的调查进展……这些一旦泄露足以导致灾难性后果的核心机密,被我用钢铁般的意志力,牢牢地、深埋地锁死在意识的最深处。我甚至开始在潜意识层面预设“精神自毁机制”——一旦审讯触及这些核心禁区,在肉体可能屈服之前,我的意志将强行切断相关的神经链接,陷入某种保护性的精神封闭状态,甚至,在极端情况下,不惜以咬舌、撞墙等任何可能的方式,进行迅速的自我了结,以扞卫秘密的绝对安全。我知道这很难,非常难,人类的生理与心理都有其脆弱性。但在杨建国所展现的、那超越人类极限的钢铁意志面前,在他可能正在承受的、比我即将面对的还要残酷百倍的折磨面前,我没有资格,也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何退缩的念头。我试演的不是如何具体地忍受某种酷刑(那根本无法真正试演),而是试演无论面对什么,无论承受何种痛苦,绝不开口,绝不背叛 这一终极信念。这信念,将是我对抗一切肉体与精神折磨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坚不可摧的铠甲。
在做完了这些针对不同终局的、近乎残忍而彻底的心理预演与建设之后,我的思绪,终于如同倦鸟归林般,转向了那些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不容回避的情感牵绊。这是最后的整理,是斩断尘缘,是轻装上阵。
陈曦。这个名字,像一颗被时光打磨得温润如玉,却依然带着无法忽视的尖锐棱角的宝石,沉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那份始于樱花树下、纯净美好的青春爱恋,那份对平凡烟火、岁月静好的共同憧憬,早已被我亲手、决绝地埋葬在“林野”的层层伪装与冷酷决裂之下。我对她的愧疚,深如马里亚纳海沟,无法测量,无法填补。如果这就是我生命的终点,我唯一卑微的愿望,是她能够彻底忘记“林峰”这个人,忘记那些带给她痛苦与困惑的过往,开始一段全新的、充满阳光的、没有我带来的任何阴影的生活。那份在警校星空下未能兑现的、关于未来的承诺,就让它如同樱花般凋零、消散在风中吧。我在内心最深处,与她做了最后的、无声的、也是永恒的告别。
诺敏。这个如同边境线上迎着风雨倔强生长的野花般的女孩,她的爱恨都如此纯粹、炽烈,不带一丝杂质。我利用了她的真诚,伤害了她的感情,最终,却也在最危险的关头,被她以背叛家族为代价所拯救。这份情感的纠葛,像一团被雨水打湿、纠缠不清的丝线,复杂得让我无力也无法再去理清。欠她的情,欠她的义,此生已注定无法偿还。我只愿她能够最终挣脱家族世代仇杀与边境纷争的沉重枷锁,找到她内心深处真正向往的那份和平、自由与安宁。对于她,我心中唯有最诚挚的祝福,以及一丝永远无法抹去的、复杂而深沉的歉疚。
还有母亲。那个在我当年毅然选择报考警校时,背过身去默默垂泪、却又最终选择理解与支持的柔弱而坚强的女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人世间最悖伦、最刻骨的悲剧之一。我不敢,也不能去细想她得知消息后那撕心裂肺的悲伤,那会像最锋利的刀刃,轻易地软化我刚刚构筑起来的钢铁意志。我只能反复告诉自己,我的牺牲,是为了让千千万万个母亲,不必再承受同样的失去儿子的痛苦,是为了守护一个更加安宁、清朗的世间。这,或许是对她多年养育之恩、对她那份深沉的、无言的爱,最好、也是最残酷的告慰。
将这些情感的线头一一梳理,或忍痛斩断,或深深埋藏,我的心仿佛又被剥离了一层柔软而沉重的负累,变得更加坚硬、剔透,如同被烈火反复煅烧、淬炼后的金刚石。
最终,所有的思绪,所有的准备,所有的情感沉淀,都如同百川归海,汇聚到一点——我,林峰,作为一名中国警察的最终姿态与存在证明。
无论那扇铁门开启后,我面对的是佛爷那居高临下的审判,是乱战中呼啸而至的致命流弹,还是“蝮蛇”手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我都必须,也必然以一个中国警察的姿态去面对。不是被仇恨吞噬的复仇者,不是绝望瘫软的囚徒,也不是摇尾乞怜的将死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