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机那头,瞬间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陈曦在千里之外的屏幕那端,骤然倒吸一口冷气,瞳孔猛烈收缩,原本敲击键盘的纤细手指僵在半空,脸颊的血色在瞬间褪去。这个消息所带来的冲击力,对她而言,同样如同海啸般猛烈。
“……能确定吗?”良久,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微颤。
“佛爷集团的秘密财务记录,支付时间与行动日期完全吻合,支付对象是境外空壳公司,资金用途标注为购买‘特种监控与反监控设备’……再加上国际刑警旧档案里,关于当时活跃贩毒团伙通过同类公司获取同类设备的记录……所有间接证据链,都严丝合缝地指向那个唯一的结论。”我的声音低沉而压抑,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冷冰冰的案件报告,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强行维持的平静表象之下,是何种天崩地裂的惊涛骇浪。“那是一笔……肮脏的、隐藏在正常商业往来名目下的……血酬。就支付在我父亲……英勇殉国的那一天。”
“……”陈曦再次陷入了沉默。我能听到她那边传来极其细微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快速敲击的“哒哒”声,那是她处于极度震惊和需要进行高速深度思考时,不受控制的下意识习惯动作。
“林峰,”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多了一种注入力量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听我说,无论最终的真相是什么,无论它有多么残酷,你现在必须、也一定要稳住!佛爷的实体帝国已经垮了,他的核心党羽大多落网。你现在要做的,绝不是被仇恨和悲伤蒙蔽双眼、冲昏头脑,而是要用你最专业、最冷静、最客观的态度,去一层层核实这一切,让所有真相彻底水落石出,让所有该为此负责的人,无论是在世的还是已故的,都付出应有的、法律的代价!这才是对林叔叔在天之灵,最好的、也是最有力的告慰!”
她的话语,像一捧从雪山顶峰取下的清冽泉水,带着刺骨的冰凉,却又无比精准地浇灭了我心头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复仇烈焰。是的,我是警察。愤怒和悲伤是人之常情,但它们无法将罪犯真正绳之以法,无法告慰逝者,无法抚平生者伤痕。唯有确凿的证据、严谨的程序和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理性,才能做到。
“我知道。”我低声回应,用力揉了揉胀痛欲裂的太阳穴,“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来接受。”
“我明白。”陈曦的语气明显地柔和了下来,带着一种理解的温暖,“江州这条线,我会像钉子一样牢牢盯死,有任何突破性进展,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而你……必须照顾好自己。别忘了,在这场战斗里,你不是一个人。”
“谢谢。”这两个简单的字,此刻从我口中说出,却承载了远超其字面含义的、千钧的重量。那里面有感激,有依靠,也有一种重新确认连接的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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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通话后,病房再次被寂静笼罩。但这一次,那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压迫感,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一点微弱的光和空气。陈曦的话,像一根坚固的绳索,在我坠落的途中,给了我一个关键的、缓冲的支点,提醒着我我的身份,我的职责,我存在的意义,并不仅限于“复仇”二字。
我重新尝试坐直身体,努力进行深长的、有规律的呼吸,试图调整自己那早已紊乱不堪的内息和心跳节奏。目光再次落回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我几乎是动用意志力,强迫自己将涣散的注意力,重新聚焦在江州市的线索上,聚焦在那个隐匿的“账房先生”最新的行为模式分析报告上。
然而,父亲那温暖而模糊的身影,和佛爷那张伪善而清晰的面容,依旧如同最顽固的幽灵,不时以极强的力量闯入我的思绪,挥之不去。每一次想起,心脏都像是被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带来一阵阵尖锐而持久的绞痛。那种感觉,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愤怒和悲伤,更夹杂着一种被命运无情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深入骨髓的荒诞感,一种对自身十几年人生轨迹和所有付出的、产生根本性质疑的虚无感,以及一种……仿佛所有力气都被抽干了的、极致的疲惫。
我活着的这十几年,我所付出的一切代价——青春的流逝,情感的牺牲,无数次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恐惧与挣扎——究竟是为了那崇高而抽象的正义信念,还是本质上,只是为了完成一场始于血亲之仇的、漫长而偏执的私人报复?这两个原本似乎并行不悖的动机,在此刻,如同两条被激怒的、互相缠绕的毒蛇,在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激烈地、毫不留情地撕咬、争斗,鲜血淋漓。
时间,在这样缓慢而极度煎熬的内心拉锯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护士进来轻声询问并为我更换了快要滴尽的输液袋,她看到我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色,以及那双布满蛛网般血丝、空洞而疲惫的双眼,脸上写满了担忧,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需要使用一些镇静类药物来帮助休息,被我坚定而缓慢地摇头拒绝。我需要保持清醒,我必须保持清醒。即使这种清醒,伴随着的是如同凌迟般巨大的、持续不断的痛苦。
傍晚时分,窗外的天色开始染上墨色,老严的加密通讯再次强势地接入进来。
“林峰,‘9.17案’的复核调查申请,已经获得最高层级批准,‘磐石’级权限全面开通,最高检特案组会派专员全程介入督导。所有相关原始卷宗、物证清单、证人证言(包括部分已解密的技术侦查资料)正在紧急进行数字化处理和安全传输,预计明天上午第一批关键资料可以传到你指定的安全终端。”老严的声音严肃无比,字句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另外,关于你提供的那条关键支付记录和境外空壳公司线索,经侦总队和国际刑事协作渠道已经同步启动最高规格的秘密调查。但我必须再次提醒你,林峰,年代过于久远,很多直接证据可能早已湮灭,相关当事人可能不在人世或极难寻找,取证过程将会异常艰难、甚至可能一无所获。你,必须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我明白,严队。谢谢。”我平静地回应,内心却因“技术侦查资料”这几个字而泛起一丝微澜。
“江州那边,有什么新进展吗?”老严话锋一转,将注意力拉回到当前最紧迫的战线上。
“陈曦正在实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控,目标尚未有新的、突破性的动作,但其数字行为画像正在不断丰富和清晰化。线下摸排工作组已经根据我们提供的精确特征,在江州市范围内展开了地毯式排查。”
“好。双线并进,互相支撑。但你这边……”老严的语气顿了顿,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长辈的关切,“……记住,量力而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别案子没破,先把你自己搭进去了。”
结束与老严的通话,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夜幕降临。远处城市的霓虹闪烁着虚幻而迷离的光芒,透过病房的窗户,在洁白的地板上投下光怪陆离、不断变幻的色彩,与我内心那片沉重、凝固、近乎绝望的灰暗,形成了无比鲜明而讽刺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