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血梅山庄(下)

就在这湮灭风暴的中心,在黑暗球体坍缩的瞬间——

孤鸿影的身影消失了。

不,并非完全消失。

原地只留下一条……齐肩而断、呈现出诡异晶体化的左臂。手臂的断口处光滑如镜,没有鲜血,只有暗红与熔金交织的能量光芒在缓缓流转、熄灭。那半晶体化的五指,依旧深深插入崩裂的岩层深处,指尖残留的恐怖能量波动,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引爆了地下那沸腾的孽海本源!

他的身体,则在黑暗球体膨胀的瞬间,被那毁灭性的能量风暴和随之而来的、山崩地裂般的恐怖冲击波,狠狠地抛飞出去!

如同一颗被投石机甩出的、破烂的布偶,孤鸿影的身体在污血洪流、崩塌的巨石和混乱的能量乱流中翻滚、碰撞!意识在剧痛和能量的撕扯下,彻底陷入了黑暗。最后的感知,是身体重重砸入一片冰冷、粘稠的污血泥沼之中,腥臭的液体瞬间灌满了口鼻……

……

冰冷的雨水,带着尘灰和血腥的气息,砸在脸上。

孤鸿影的眼皮沉重得如同铅块,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充斥着灰暗的光。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乌云低垂,依旧下着冰冷的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大地被彻底翻搅过后的土腥气。

他发现自己半截身子浸泡在一片浑浊的、泛着暗红色的泥水洼里。水洼边缘,是断裂的、覆盖着厚厚灰烬和泥浆的巨大梁木、破碎的瓦砾,以及一些……无法辨认原状的、焦黑扭曲的有机物残骸。

他挣扎着,用唯一完好的右手,支撑着身体,试图从泥水中坐起。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左肩处传来撕裂般的、空荡荡的剧痛!他低头看去,左臂自肩部以下,齐根而断!断口处的衣物和皮肉一片焦黑,边缘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仿佛被高温瞬间灼烧碳化的痕迹。没有鲜血流出,只有深入骨髓的痛楚。

断臂……

他恍惚了一下,溶洞中那湮灭一切的能量爆发,强行引爆封印节点的决绝一幕,如同破碎的噩梦片段,涌入脑海。

身体的其他部分同样糟糕透顶。右腿骨折,软软地拖在泥水里。肋骨不知断了几根,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最要命的是内腑,如同被彻底搅碎,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濒死的虚弱感。而脚踝处……他艰难地扭头看向右脚。

暗红的肉瘤消失了。蛛网般的血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整条右腿皮肤呈现出一种怪异的、仿佛被过度透支生命力的灰败色泽,肌肉萎缩,如同枯柴。脚踝处那道撕裂的伤口依旧存在,深可见骨,但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色,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也没有再生的肉芽,只有冰冷的麻木和……彻底的死寂。

镇邪碑的力量,那最后的引爆,似乎将他体内源自“孽海”的污染源质连同部分生命力,一起彻底燃尽了。留下的,只是一具油尽灯枯、遍布创伤的残躯。

他喘息着,抬头看向四周。

视野所及,一片末日般的死寂荒凉。

这里……似乎是血梅山庄的边缘。曾经高耸的白墙黛瓦、亭台楼阁,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到望不到边际的、如同陨石撞击形成的恐怖深坑!坑底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巨大裂缝,裂缝深处隐隐有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在缓缓流淌,散发着微弱的甜腥恶臭。深坑边缘,是如同被巨兽利爪狠狠撕裂、翻卷起来的焦黑土地,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烬和泥浆。残存的、被烧得焦黑扭曲的巨大血棘藤蔓,如同巨龙的骸骨,狰狞地刺向灰暗的天空。

整个山庄,连同后山的大片区域,都被那场邪神与孽海的最终碰撞,以及孤鸿影引爆封印节点造成的湮灭风暴,彻底从地图上抹去了!只留下这个如同大地伤疤般的恐怖深坑,无声地诉说着那场超越凡俗理解的灾难。

没有梅惊雷的气息。没有孽海聚合体的咆哮。甚至……感受不到太多活物的气息。只有冰冷的雨,死寂的风,和这片无边无际的废墟。

小主,

结束了?

他挣扎着,用右手和那条麻木的右腿,一点点从泥水中挪出,靠在一块巨大的、焦黑冰冷的断壁残垣上。每一次移动都耗尽他残存的气力,冷汗混合着雨水和泥浆滚落。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踏着泥泞,由远及近,停在了他不远处。

孤鸿影猛地抬头,仅存的右眼中爆射出最后的警惕与冰冷。

雨幕中,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形高瘦,披着一件宽大的、几乎遮住全身的黑色斗篷,斗篷边缘沾满了泥浆。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带着一道细长疤痕的下巴。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融入了这片废墟的阴影。没有杀气,没有敌意,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静。

“孤鸿影?”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穿透了淅沥的雨声。

孤鸿影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只冰冷的右眼,死死地盯着对方兜帽下的阴影。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依旧空空如也。

黑衣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他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同样带着风霜的痕迹。他的手中,没有武器,只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柄刀。

乌沉沉的刀身,毫无光泽,仿佛能吸尽周遭所有的光线。刀鞘古朴,带着熟悉的纹路。

孤鸿影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的刀。那把遗失在血梅山庄石室中的乌沉长刀——“孤鸿”。

黑衣人手腕一抖。

“锵——!”

一声清越悠长的刀鸣,如同龙吟,穿透雨幕的死寂,在这片巨大的废墟深坑边缘回荡!

乌沉长刀脱鞘而出!冰冷的刀锋在灰暗的天光下,划过一道凝练的弧线,带着斩断一切的锋锐气息,精准地插在了孤鸿影身前一步之遥的泥泞之中!刀身兀自嗡鸣颤抖,冰冷的雨水顺着刀锋滑落。

“你的刀。”黑衣人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孤鸿’配‘孤鸿影’,名不虚传。”

他顿了顿,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微微转向那片吞噬了山庄与后山的恐怖深坑,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血梅山庄……没了。梅惊雷,荆棘帮,连同那地下的东西……都没了。方圆百里,生机断绝。你……是唯一的活口。”

孤鸿影的目光从刀锋上抬起,再次落在那黑衣人身上。唯一的活口?他这条命,不过是残烛余烬。

“你是谁?”孤鸿影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

黑衣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手,掀开了兜帽。

一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脸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中。鬓角微霜,眼神深邃如同古井,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边眉骨上那道斜斜划下的、几乎触及眼角的细长疤痕,如同一条盘踞的蜈蚣。

这张脸……孤鸿影的脑中如同闪过一道电光!

三十年前,武林盟主岳擎天身边,那位如同影子般沉默、却实力深不可测的贴身护卫——“铁卫”莫七!那个在岳擎天离奇失踪后,也随之销声匿迹的人!

“莫七?”孤鸿影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干涩。

莫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道疤痕微微牵动了一下。“是我。”他承认道,目光落在孤鸿影那空荡荡的左肩和枯槁的残躯上,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三十年了……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寻找盟主的下落,追查荆棘帮的根底。血梅山庄,我盯了很久。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死寂的深坑,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沉重:“岳盟主……他……”

“在梅惊雷胸口。”孤鸿影打断了他,声音冰冷,如同陈述一个无关的事实,“成了那朵血梅的花心。”

莫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深邃的眼中,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痛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死寂。他沉默了许久,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

“原来……如此。”最终,他缓缓吐出四个字,沉重得如同叹息。

他再次看向孤鸿影,目光变得复杂。“引爆封印,同归于尽……好手段。”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代价……不小。”

孤鸿影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代价?一条手臂?一身武功尽废?还是这具苟延残喘、随时可能熄灭的残躯?他早已不在乎。

莫七的目光落在那柄插在泥泞中的乌沉长刀上。“‘孤鸿’还在。你的命,也还在。”他缓缓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江湖上,不会再有‘孤鸿影’了。血梅山庄,已成绝响。”

他深深地看了孤鸿影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残破的躯壳,看到了某些更深的东西。“找个地方,活下去。或者……就这样结束。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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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莫七不再停留。他重新拉上兜帽,遮住了那张布满风霜和疤痕的脸,转身,踏着泥泞,一步步走入灰暗的雨幕之中。高瘦的身影很快被雨帘吞没,消失在这片无边的废墟尽头。如同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废墟边缘,再次只剩下孤鸿影一人。

冰冷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焦黑的土地,汇聚成浑浊的溪流,流入那片巨大的、如同大地伤疤般的深坑。

孤鸿影的目光,从莫七消失的方向收回,落在了身前那柄插在泥泞中的乌沉长刀上。

刀身冰冷,雨水顺着锋刃滑落,无声无息。那熟悉的乌沉光泽,仿佛能吸尽周遭所有的光线,也吸尽了他过往所有的杀戮、黑暗与……孤寂。

血梅山庄,荆棘帮,梅惊雷,孽海邪神……一切的一切,都随着那场惊天动地的湮灭,化作了这片深坑中的焦土与污血。连同他曾经的“孤鸿影”,似乎也一同埋葬在了那崩塌的溶洞深处。

他伸出唯一完好的右手。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手指颤抖着,一点点,艰难地握住了那冰冷光滑的刀柄。

熟悉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陌生的沉重。

他尝试着,用尽残存的气力,将刀从泥泞中拔出。

“锵……”

一声细微的、带着泥水阻涩的摩擦声。乌沉的长刀脱离了泥泞的束缚,被他用右手,拄在了身前的焦土上。刀身成了他支撑摇摇欲坠身体的拐杖。

他喘息着,靠着冰冷的断壁,拄着刀,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直了身体。尽管佝偻,尽管颤抖,尽管左肩空荡,右腿麻木,但他终究……站住了。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泥泞,露出下面苍白如纸、布满新旧伤痕的面容。那只仅存的右眼,透过雨幕,望向远方灰暗的地平线。眼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失去一切的悲恸,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手中乌沉刀身般的……死寂。

过往的杀戮,江湖的风雨,血梅山庄的诡谲与恐怖,如同褪色的画卷,在眼前飞速闪过,最终归于一片空白。

“孤鸿影……”他低声念着,声音消散在风雨中,如同一声叹息。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一切的巨大深坑,那大地无法愈合的伤疤。然后,缓缓地、一步一顿地,拄着那柄名为“孤鸿”的乌沉长刀,拖着麻木的右腿,转身,背对着那片埋葬了邪魔与过往的废墟,向着灰暗雨幕笼罩下的、未知的远方,踉跄走去。

身影佝偻,脚步蹒跚,在泥泞的焦土上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印记,很快又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填平。

天地苍茫,雨落无声。只有一道孤独如鸿的残影,拄着一柄沉寂的刀,渐渐消失在灰暗的地平线尽头。

江湖,再无孤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