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里,最后一点人性的光芒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麻木和狠厉。
他看向庙门外那些白色的恐怖身影,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好。”
“我……去找。”
破庙的腐朽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陈默侧身挤了出来。天光是一种病态的灰白,勉强照亮这个被诅咒的荒村。寒意并非来自清晨的空气,而是源于身后庙内那刻痕渐黯的墙壁,以及肩头愈发阴冷刺骨的鬼印。
“他……在西北方……”镜中鬼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蛛丝,在他脑髓中缠绕、指引,“穿过……那片枯木林……能感觉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脉气息……”
陈默麻木地转动眼珠,望向村子西北方向。那里确实有一片黑压压的林子,树木枝桠扭曲,不见半点绿色,如同大地伸向天空的、绝望的枯骨手臂。
他没有立刻动身。庙宇周围,那些纸人并未离去。它们静静地立在薄雾中,惨白的脸孔朝着他,墨点的眼睛空洞却执拗。数量似乎比夜晚更多了,密密麻麻,无声地包围着,保持着一段诡异的距离。它们像是在观察,在等待。等待他这个被标记的猎物,最终耗尽那一点可怜的庇护。
当他抬脚,试探性地向西北方向迈出第一步时,所有的纸人头颅,齐刷刷地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了一个细微的角度。
唰…… 极其轻微的、纸张摩擦的声响,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
它们不攻击,也不靠近,只是跟着。如同送葬的队伍,沉默地押送着他走向命定的终点。
陈默不敢回头,脖颈后的寒毛根根倒竖。他能感觉到那些空洞的目光黏在背上,冰冷,怨毒,又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冲向前方的枯木林。
身后的“唰唰”声也随之变得密集,纸人群飘动起来,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如影随形。
一踏入枯木林,光线瞬间暗了下来。扭曲的枝桠交错,遮蔽了天空,投下狰狞的阴影。脚下是厚厚的、腐朽的落叶,踩上去软塌塌的,发出一种腐烂的噗嗤声,每一步都让人担心会陷下去。林子里死寂无声,连风声到这里都消失了,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以及身后那一片催命的、细密的纸片摩擦声。
“快……点……”镜中鬼在他脑中催促,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渴望?它对那个所谓的“巫师后代”的血脉,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
林子里开始出现不寻常的痕迹。一些树上挂着残破的、褪色的布条,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偶尔能看到地面有散乱的、被撕扯过的纸片,上面还残留着模糊的墨迹,像是破碎的符咒。越往里走,这种痕迹越多。
甚至,在一棵特别粗壮、树干被雷劈开大半的枯树下,陈默看到了半截被撕碎的纸人手臂,苍白的手指扭曲着,指向林子更深处。
这里发生过战斗?那个“巫师后代”和这些纸人交过手?
这个念头让陈默心底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合时宜的希望火花。如果那个目标人物有能力与纸人对抗,那自己引他去古镜的行为,岂不是……
“哼……徒劳的挣扎……”镜中鬼立刻感知到了他的心思,发出冰冷的嗤笑,“他血脉里的那点东西……早该耗尽了……这些纸儡……怨念滔天……不死不休……他逃不了多久……”
希望的火花瞬间被掐灭,只剩下更深的寒意。
又深入了大约一刻钟,前方的景象让他骤然停步。
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上,景象惨烈。十几个纸人彻底被撕成了碎片,白色的纸屑和竹篾骨架散落得到处都是,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已经发黑的血迹。空地中央,地面被某种力量炸开一个小坑,周围的树木上布满了一道道深切的划痕,像是被无形的利爪抓过。
小主,
血腥味和那种特有的陈年纸张腐朽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
战斗刚刚结束不久!
陈默的心脏猛地收缩。
“在附近……他受伤了……跑不远……”镜中鬼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找!仔细找!”
陈默屏住呼吸,目光疯狂扫视着周围狼藉的林地。血迹滴沥沥沥,指向空地另一侧的一簇茂密的、早已枯死的灌木丛。
那灌木丛在微微颤动。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脚下的纸屑和枯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就在他距离灌木丛还有三四步远时——
“嗖!”
一道锐利的破空声猛地从灌木丛后袭来!
陈默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脸颊一凉,一丝刺痛传来。他猛地偏头,看到一枚锈迹斑斑、却磨得尖利的铁蒺藜深深钉进了他身旁的树干上,尾端还在微微颤动。几滴血珠从他脸颊的划痕处渗出。
灌木丛哗啦一声被拨开,一个人影踉跄着站起,背靠着枯树,剧烈地喘息着。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陈默还要年轻几岁的男人,约莫二十出头,衣衫褴褛,布满血污和破口。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疲惫、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警惕和狠厉。他的左手无力地垂着,似乎受了伤,右手则紧紧握着一把古怪的、刻满了符文的短匕首,匕首上沾着黑色的污血和纸屑。
他死死地盯着陈默,眼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滚开!”他嘶哑地低吼,声音因为脱力和紧张而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你们这些鬼东西……休想再靠近!”
陈默僵在原地,心脏狂跳。这就是那个“巫师后代”?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什么邪恶之徒,反而像个和自己一样,被无情追猎、挣扎求生的可怜人。
“就是他!”镜中鬼的声音在陈默脑中尖啸,充满了贪婪和狂喜,“就是他!陈家的孽债!抓住他!带他回去!”
那年轻男人见陈默不动,眼神更加警惕,目光扫过陈默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新郎红衣,又看到他脸上那细微的伤口和渗出的血珠(活人的血),似乎愣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疑惑和戒备覆盖。
“你是谁?”他厉声问,匕首握得更紧,“你不是它们……但你身上……有更恶心的东西!”他的目光骤然锐利,似乎隐约感觉到了陈默肩上那镜中鬼的阴寒气息。
陈默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计划中那套诱骗的说辞,在此刻面对这样一个浑身是伤、眼神却依然凶狠的活人时,变得无比艰难和罪恶。
“说话!”年轻人逼近一步,匕首寒光闪闪,“你跟那些鬼纸人是一伙的?还是……”他眼神狐疑地再次扫过陈默的红衣,“……跟这山里别的脏东西是一伙的?”
“不……我……”陈默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大脑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
嗖!嗖!嗖!
数道白色的影子如同利箭般从周围的枯树林中激射而出,直扑那年轻人!是纸人!它们一直跟着,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等待陈默这个“诱饵”吸引目标的注意力,然后发动突袭!
年轻人脸色剧变,骂了一句脏话,反应极快地挥动匕首格挡。匕首上的符文闪过微光,接触到匕首的纸人发出被灼烧般的“嗤嗤”声,冒起青烟,动作一滞。但他受伤不轻,体力明显不支,动作慢了半拍。
嗤啦! 一个纸人锋利的纸手划破了他的后背,带出一溜血花。
年轻人闷哼一声,踉跄向前,正好冲到了陈默面前不到一步的距离!
机会!
镜中鬼在陈默脑中疯狂咆哮:“动手!打晕他!快!”
陈默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被那股冰冷的意念驱使着,抬起了手——旁边地上正好有一截断裂的粗壮枯枝。
年轻人的注意力完全被身后扑来的纸人吸引,正全力挥匕格挡,将后背的空门暴露给了近在咫尺的陈默。
他的眼神因战斗而充血,带着绝望的疯狂,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这个穿着红衣的、古怪男人的骤然举动。
陈默的手高高扬起,枯枝带着风声,狠狠砸落!
目标,是年轻人的后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
他能看到年轻人鬓角滑落的汗珠,能听到他粗重痛苦的喘息,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汗味。
砰!
一声闷响。
年轻人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疯狂和锐利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不敢置信所取代。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陈默,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只有一片深深的、破碎的黑暗吞噬了他的意识。他眼中的光芒熄灭了,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几乎在他倒地的同时,周围扑上来的纸人骤然停住了动作。它们悬停在半空,惨白的脸孔齐刷刷地转向陈默,墨点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他,然后又“看”向地上昏迷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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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无声的注视,比任何咆哮都令人恐惧。
它们似乎理解了这个穿红衣的男人,是“同类”?是来“帮忙”的?抑或是……某种它们无法理解的、更诡异的存在?
纸人们缓缓地、迟疑地后退了一些,但仍然包围着,保持着监视。
陈默握着那截染血的枯枝,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剧烈地颤抖着。他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年轻人,看着那张苍白却眉目清晰的脸,看着从他后颈缓缓流出的鲜血……
他做了什么?
他真的动手了。为了自己活命,他袭击了另一个无辜的、同样在被追杀的人。
巨大的罪恶感和自我厌恶如同冰水,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温度。
“做得好……做得好……”镜中鬼的声音在他脑中回荡,充满了愉悦和蛊惑,“现在……拖上他……回古宅……时间不多了……”
陈默如同提线木偶,麻木地弯腰,费力地将昏迷的年轻人架起来。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要沉,伤口还在渗血,温热的血沾了陈默一手,那温度烫得他几乎要缩回手。
他拖着沉重的猎物,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回走。
身后的纸人群无声地跟着,如同一支沉默的送葬队伍,押送着祭品,也押送着一步步踏入深渊的帮凶。
穿过枯木林,再次经过那个死寂的荒村。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似乎隐约站着几个僵硬的身影,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经过。
肩头的鬼印发出阵阵冰寒,仿佛在催促,又仿佛在标记着所有权的归属。
离那栋阴森的古宅,越来越近了。
空气中的压抑感几乎凝成实质,那座吞噬光线的宅邸如同匍匐的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大门,等待着祭品的到来。
古镜的嗡鸣,似乎已经隐约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