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之下,村子的景象似乎扭曲了一瞬。在那些相互搀扶、悲泣的活人村民之间,我看到了……别的“东西”。
一些淡淡的、几乎透明的影子。
它们没有具体的五官,只是人形的轮廓,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如同水中的倒影。它们徘徊在那些活着的村民身边,有的试图伸手触摸,有的只是静静地“注视”,发出那无声的、却能直接作用于我残破魂魄的啜泣。
是那些……在漫长岁月中被缚魂灯彻底吞噬、燃烧殆尽的魂魄残影?它们连成为亡魂、被庙堂驱使的资格都没有,只留下这点最后的执念和悲鸣,依附在这片它们生前生活的土地上?
活着的村民对此毫无察觉,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悲喜交加中。
只有我。只有我这个魂魄残破、半只脚踏在另一边门槛上的“异数”,才能看到,才能听到。
这发现让我如坠冰窟。
诅咒的核心被摧毁了,缚魂灯熄灭了,活人恢复了神智。但这片土地承载的罪孽和痛苦,并未完全消散。那些彻底湮灭的魂,它们的哭声,成了只有我能接收的、永恒的背景音。
而更深处,在那已经坍塌的城隍庙方向,尽管那苍老恐怖的意识已经消散,但我仍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深渊呼吸般的……残留波动。像是一颗被摧毁的邪恶之树,根系并未死绝,仍在泥土深处微微蠕动。
它……真的彻底消失了吗?
我抱着冰冷的缚魂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终于站了起来。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再次栽倒。左腿的麻木让我无法正常行走,只能拖着它,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又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的僵尸。
我要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黑水村的诅咒或许解除了,但这里对我而言,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危险,更加令人窒息。活人的排斥,亡魂的悲泣,还有地底那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残留……每一刻都在加剧我魂魄的崩解。
我看向村口的方向。那条通往外界、曾经被浓雾和绝望封锁的小路,此刻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没有村民阻拦我。他们看着我拖着残躯,抱着破灯,一步步走向村口,目光复杂,却无人上前。王老栓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过了头。
走出村口的那一刻,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阳光下的黑水村,依然破败,却终于有了一丝活气。那些淡淡的、哭泣的魂影在光线中微微扭曲。
然后,我转身,踏上了离开的道路。
山路崎岖,草木枯黄。每走一步,都伴随着身体和魂魄的双重痛苦。怀里的缚魂灯沉甸甸的,那冰冷的触感和空洞的吸吮感如影随形。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天下之大,似乎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只是本能地向前走,远离那个地方,远离那些目光,远离那些只有我能听到的哭声。
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吹过山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然而,在我残破的感知中,这个世界,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同了。
光线在某些角度下,会折射出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色泽。风声中,偶尔会夹杂着一丝细微的、非自然的呜咽。就连脚下的泥土,似乎也散发着一种淡淡的、与冥河腐水同源的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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缚魂灯虽然熄灭了,但它似乎在我身上打开了一扇门,一扇通往世界另一面的、充满冰冷与悲泣的门。而我,被永远地卡在了门缝之间。
我拖着麻木的伤腿,抱着冰冷的残灯,迎着看似温暖的阳光,一步一步,走入前方未知的、同样布满无形阴影的人间。
我的脚步很慢,很重。
因为我知道,我背负着的,不仅仅是残破的躯壳和将散的魂魄。
还有一盏熄灭却未死的灯。
一片只有我能听见的、亡魂的哭泣。
以及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异数”的宿命。
这条路,看不到尽头。
离开黑水村的路,比想象中更长,也更短。
长的是距离,短的是……希望。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和碎玻璃的混合物上,左腿的麻木与魂魄深处细密的碎裂感交织成一种永恒的钝痛。怀里的缚魂灯死寂冰冷,那贯穿的裂痕像一只嘲弄的半闭眼睛。阳光慷慨地洒落,山林呈现出久违的、生机勃勃的绿意,鸟鸣清脆,溪流潺潺。
但这正常的、鲜活的世界,在我残破的感知中,却覆盖着一层无法言说的滤镜。
光线在某些角度变得锐利,切割出空气中漂浮的、常人看不见的尘埃般的灰色絮状物。风带来的不再是草木清香,而是隐约混杂着低语、叹息,以及那股熟悉的、淡却无法根除的冥河腐水的腥气。脚下的泥土,看似坚实,偶尔会让我产生一种正在踩踏某种巨大生物仍在缓慢蠕动、尚未完全死透的躯体的错觉。
我不是在行走。我是在一个看似正常的世界里,拖拽着一个属于异常维度的、正在缓慢崩解的废墟,艰难跋涉。
偶尔会遇到从附近村落进山的樵夫或猎户。他们看到我衣衫褴褛、满身泥污、拖着一只脚蹒跚而行的样子,会投来诧异或怜悯的目光。有人想上前询问,但一靠近,接触到我的眼神,或者仅仅是感受到我周身那股无形散发的、与这生机勃勃的山林格格不入的冰冷与死寂,便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不适与戒备,最终匆匆绕行。
我尝试过开口,想讨碗水喝,或者问问路。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声带像是被那魂火彻底烧毁了。沟通的桥梁,从我点燃那盏灯起,就已经崩塌。
我只能继续走,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向着有人烟、但又并非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挪动。
几天后?还是十几天?时间的概念已经模糊。我终于挣扎着走出了连绵的山峦,眼前出现了一条还算平坦的土路,远处能看到低矮的丘陵和开垦过的田地。这意味着,我离某个城镇或者大的村落不远了。
体力早已耗尽,全凭一股不愿倒毙荒野的本能支撑。魂魄的碎裂声越来越清晰,像是有细小的冰晶在颅内不断碰撞、炸裂。视线时常会毫无预兆地暗下去片刻,或者扭曲变形,浮现出一些不属于此地的、短暂的幻影——一张哭泣的模糊鬼脸,一缕飘过的黑气,甚至是一闪而逝的、城隍庙那盘根错节的阴影。
我知道,我撑不了多久了。
黄昏时分,我沿着土路,终于看到了前方升起的、稀稀落落的炊烟。那是一个看起来比黑水村大了不少的镇子,依着一条小河而建,远远能听到隐约的犬吠和人声。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接近人烟的微弱安心,更是对即将面临的、更密集的排斥和恐惧的预知。
我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挪到镇口附近一座废弃的土地庙旁,再也支撑不住,顺着残破的墙壁滑坐在地。这里至少能稍微遮挡夜风,也相对隐蔽。
我将那盏冰冷的缚魂灯紧紧抱在怀里,蜷缩起来,试图汲取一点点虚假的温暖。意识在清醒与涣散的边缘摇摆。
夜色渐浓,镇子里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暖而遥远。空气中飘来饭菜的香气,那是属于活人的、踏实的生活味道。与我无关。
就在我意识逐渐沉沦,以为会就此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这个陌生角落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坚定的脚步声,停在了土地庙外。
我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
月光下,站着一个身影。不是镇上的居民,他风尘仆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背上负着一把用布包裹的长剑,腰间挂着几个小葫芦。他的年纪看起来不大,眉眼间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风霜。
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我狼狈的外表上,而是直接、锐利地,盯住了我怀里的那盏缚魂灯。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与我的目光相遇。
那双眼睛里,没有寻常人的恐惧、厌恶或怜悯。那是一种……洞悉,一种凝重,还有一种深深的、仿佛看到了某种既定悲剧的无奈。
他能“看”到。
他不是普通人。
“果然……”他开口,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冥灯’现世,魂寂之地异动……师父的卦象,没有错。”
小主,
他缓步走近,在我面前蹲下,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一种谨慎的尊重。
“贫道玄尘,自青羊观而来。”他看着我,语气平静,“循着‘冥灯’残留的痕迹,追踪至此。”
他指了指我怀里的灯:“此物,名曰‘引魂灯’,亦称‘冥灯’。非人间之物,乃幽冥之器,强留阳世,必引灾殃。”他的目光又落回我脸上,带着一丝探究,“而你……身魂俱损,却与这冥灯气机相连,近乎共生……你非其主,更像是……它的‘灯座’?”
灯座……
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我最后的自欺。原来,我连作为“祭品”彻底燃尽的资格都不完全,我成了这盏破灯苟延残喘的……载体?基座?
我张了张嘴,依旧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尽最后力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玄尘似乎明白了我的状况。他眉头微蹙,沉吟片刻,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巧的玉瓶,倒出一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褐色药丸。
“此乃‘凝魂丹’,或许能暂缓你魂体崩解之厄。”他将药丸递到我面前,“但你需明白,此物治标不治本。你与冥灯牵连太深,灯不灭,你之残魂终将被其彻底同化、吸尽,届时……”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届时,我或许会变成一种比黑水村那些行尸走肉更诡异、更彻底的存在——一盏拥有残存意识的、行走的“人形冥灯”。
我看着他手中的药丸,又看了看怀里的灯。生的渴望,与对那恐怖未来的恐惧,激烈交战。
最终,求生的本能占据了上风。我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颗药丸,艰难地放入口中。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温和的暖流散入四肢百骸,暂时压下了那无处不在的魂魄碎裂感,带来片刻虚假的安宁。
“多谢……”我用气音嘶哑地道谢。
玄尘摇了摇头,神色依旧凝重:“不必言谢。冥灯现世,非你一人之劫。此地不宜久留,你身上冥灯气息虽因灯损而微弱,但时日一长,仍会吸引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对此地生灵亦是隐患。”
他站起身,望向远方沉沉的夜色:“贫道需寻一至阳至净之地,尝试布阵,看能否彻底净化或封印此灯,或可……为你寻得一线渺茫生机。”
他看向我:“你……可愿随我同行?”
我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唯一能看透我处境并愿意伸出援手的人。他是希望吗?还是另一段未知煎熬的开始?
我不知道。
但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抱紧怀中冰冷的冥灯,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扶着墙壁,再次挣扎着,站了起来。
玄尘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前面引路,步伐不快,恰好能让我勉强跟上。
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背负长剑的年轻道人,一个抱着残破冥灯、步履蹒跚的半死之人。
我们离开了那座小镇,再次投入无边的荒野与黑暗。
前方,是未知的净化之地,是可能的解脱,还是更深的绝望?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必须走下去。
带着这盏不灭的冥灯,带着这残破的魂魄,带着那只有我能听见的、来自无数湮灭之魂的永恒悲泣。
走向那或许存在,或许只是幻影的……
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