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五年三月初一,佐和山城天守阁的军议帐里,炭盆的银霜炭燃得无声,却驱不散帐内凝滞的寒意。舆图铺满整张案几,关原盆地的沟壑、松尾山的坡度、南宫山的密林,都用朱砂细细勾出,边缘还沾着未干的墨痕。石田治部少辅三成站在案前,指尖捏着那张从九条绫处传来的、叠得发皱的供词——柳生新左卫门招认的“关原全录”,纸角已被他摩挲得发毛。
起初,柳生那个“妄人”的狂言,他本是不信的。毕竟与他认识的人差距太大了,可丰臣家的事,他又不敢更不能无动于衷。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怕错过危及秀赖殿下的蛛丝马迹!
然而,伴随着柳生被九条绫,秘密转入佐和山城后,再结合密报,粮秣数目、铁炮调拨、乃至毛利出阵的虚额,一切脉络居然越来越清晰起来——以他石田三成的精明自然能猜出对方是在卖弄“史书”一般的东西。
帐门被轻轻拉开,冷风裹着雪粒钻进来,却在触及帐内四人的目光时骤然停住。大谷刑部少辅吉继裹着厚氅,咳嗽声压得极低,指节因用力按在案沿而泛白;小西摄津守行长刚解下沾着堺港咸湿的披风,腰间还挂着信鸽“银丸”的鸽哨;岛左近清兴一身戎装,佩刀斜挎,手里攥着三枚竹签——分别代表西军的中路、侧翼与奇袭部队,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舆图。
“九条绫的信,诸位都看了?”治部少辅的声音打破沉默,指尖在供词上“小早川备前守秀秋”四个字上重重一点,“柳生招认,此人必倒戈,且会在阵前接德川信号——具体是‘狼烟三柱’还是‘采配左挥’,尚未问出,但倒戈时机,定在西军中路推进至松尾山时。”
小西摄津率先上前,指尖落在舆图上“肥后”至“关原”的商路:“先算后勤。柳生说东军加藤肥后守清正有五千五百人,其中两千铁炮;福岛左卫门大夫正则六千六百人,一千五百铁炮——这两支铁炮队,每日需硝石六十斤、铅丸三百斤。我堺商的渠道虽能供,但德川已在中山道设卡,若小早川倒戈,商路被断,西军铁炮队撑不过十日。”他顿了顿,从袖里掏出账册,“我部四千四百人,一千八百铁炮,若要压制东军武断派,需每日追加硝石二十斤,这得从宇喜多中纳言秀家的份额里匀——他那边一万八千七百人,五千铁炮,匀出二十斤,影响不大。”
岛左近抬手,将一枚红竹签插在松尾山的位置,另一枚黑竹签落在南宫山:“再算兵力。按柳生所言,东军实际可战六万三,西军三万五——这是小早川倒戈后的数。若能稳住小早川备前守一万六千五百人,西军可战五万一千,接近东军。但怎么稳?”他指向舆图上小早川的预设阵地,“松尾山是他的位置,若派一支千人队卡在他后方的黑田川,断他退路,他是否还敢倒戈?”
“千人不够。”大谷刑部突然开口,咳了两声,指腹擦过唇角的淡红,“小早川有三千五百骑兵,千人队挡不住。我部一千六百五十人,可分五百人守黑田川,再派六百人驻松尾山北侧的地藏堂——那里能俯瞰他的军营,若他有异动,六百人用铁炮轰营,五百人断后,至少能拖半个时辰。”他低头,指尖在舆图上画了道弧线,“这半个时辰,足够宇喜多中纳言的三千七百骑兵从中路迂回,包抄小早川的侧翼——他的骑兵虽多,但军纪涣散,包抄后必乱。”
治部少辅微微颔首,却又摇头:“可毛利安艺守辉元那边,柳生说他只出五千五百人——名义上的一万一千,实际只来一半。若毛利不出全力,西军中路的宇喜多中纳言一万八千七百人,要扛东军德川本队三万三千人+黑田甲斐守长政四千九百五十人,扛不住。”他捏着供词的手又紧了紧,“柳生还说,德川会让黑田甲斐守四千四百人绕到南宫山,袭西军后路——那里现在只有长宗我部信浓守盛亲的四千六百二十人(六千六百人×70%),防不住。”
岛左近闻言,将第三枚黄竹签插在南宫山的密林处:“我带五百人去南宫山设伏。黑田甲斐守的四千四百人里,骑兵只有四百,多是足轻和铁炮——密林里铁炮发挥不了,足轻也跑不快。我用两百人断他粮道,三百人在林间设绊马索,至少能拖他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中路的宇喜多中纳言若能冲破德川本队的先锋,就能回援南宫山。”
“但宇喜多能冲破吗?”小西摄津突然发问,指尖点在德川本队的标注处,“德川有九千骑兵,宇喜多中纳言三千七百骑兵,兵力差两倍多。若德川用骑兵冲宇喜多的足轻阵,宇喜多的中路会崩得更快。”他抬头看向治部少辅,“或许该让我部的一千八百铁炮,提前驻在关原盆地的西侧高坡——那里能俯射德川骑兵,一轮齐射至少能放倒三百骑,能挫他的冲势。”
大谷刑部咳得更重了,氅角沾了点咳出来的血,却浑然不觉:“还要算上时间。柳生说关原合战在九月十五,现在三月初一,还有六个半月。这期间,上杉中纳言景胜被伊达牵制,肯定来不了——他那一万六千五百人,等于完全缺席。我们得在六月前让毛利安艺守增兵,至少再出三千人,否则中路必崩。”他抬手按住治部少辅的手腕,“三成,你得写封信给毛利安艺守,许他战后安艺加赠五万石——舍不得领地,换不来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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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部少辅沉默着,指尖在舆图上反复划过“松尾山-南宫山”的连线,像在数这条线上的每一粒沙尘:“柳生还说,德川会让藤堂伊予守高虎两千七百五十人、细川丹后守忠兴三千三百人,从东侧夹击——这两支加起来六千零五十人,虽不是主力,但会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他看向岛左近,“左近,你南宫山的伏兵,能不能分一百人去东侧的鹫津川?那里是藤堂伊予守的必经之路,一百人用擂石堵路,能拖他一个时辰。”
岛左近皱眉,却还是点头:“可以,但南宫山的伏兵就只剩四百人——黑田甲斐守四千四百人,四百人拖两个时辰,有点勉强。或许可以让长宗我部信浓守的四千六百二十人,分一千人去鹫津川,我这边留三百人就行。”
“长宗我部不行。”大谷刑部立刻反驳,“他的兵本就战意不足,分一千人去鹫津川,南宫山只剩三千六百二十人,黑田甲斐守一来,必溃。不如让我那五百守黑田川的人,分两百去鹫津川——黑田川剩三百人,虽少,但小早川备前守若没异动,三百人足够;若他异动,三百人拖一刻钟,也够宇喜多中纳言的骑兵回援。”
小西摄津从账册里翻出一页,递到众人面前:“还有硝石。若小早川稳住,西军每日需硝石一百五十斤;若他倒戈,我们要多供应大谷牵制部队的铁炮,得加三十斤——堺港的库存能撑到八月,但七月后德川肯定会加大查抄力度,我得让‘日比屋清左卫门’的商队提前运一批去佐和山,藏在天守阁的地窖里。”
帐内的炭盆爆了个火星,映得四人的影子在舆图上晃动,像四尊紧绷的石像。岛左近将竹签重新插了一遍:红签(宇喜多中路)、黑签(大谷牵制)、黄签(南宫山伏兵),竹签的影子在舆图上织成一张网,网住关原盆地的每一处要害。
关原舆图上,几人仍在用墨线勾出盆地轮廓,南宫山、松尾山像两枚獠牙,咬着中间的狭长战场。石田治部少辅三成跪坐主位,指尖按在“松尾山”三字上,指腹沾的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
帐门被轻轻拉开,寒风裹着雪粒钻进来,先进来的是小西摄津守行长,藏青襦袢外披件茜色羽织,怀里揣着卷用蜡封的短册——那是九条绫刚用信鸽“银丸”传来的密报,记着柳生新左卫门招供的“关原合战全时序”。他身后跟着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素白帷帽遮住半张脸,咳嗽声轻得像雪落,只有扶着刀柄的手显露出几分用力;最后是岛左近清兴,玄色阵羽织下摆沾着晨露,刚从佐和山练兵场赶来,甲胄上还留着未擦净的竹枪划痕。
“都坐。”治部少辅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帐外的风雪声,他把小西摄津递来的短册展开,推到舆图旁,“九条绫传来的,柳生招的——关原那日的每一刻,都记在这上面了。”
众人目光落在短册上,墨字细密如蚁:“巳时中(约九时)、东军福岛左卫门队先撃;午时初(约十一时)、加藤肥后队破西军左翼;未时初(约十三时)、松尾山小早川备前守队倒戈;未时中(约十四时)、大谷刑部队溃;申时初(约十五时)、小西摄津队退;申时中(约十六时)、宇喜多中纳言队崩……”
岛左近俯身,指尖点在“巳时中”那行字上,声音沉得像铁:“福岛左卫门大夫六千六百人,加藤肥后守五千五百人——东军武断派头阵就压上一万二,西军中路宇喜多中纳言秀家的一万八千七百人,顶不顶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