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葡人的臼炮又发出了一声声沉闷的轰鸣中,不过其中竟夹杂了一些密集且清脆的声音。那声音比寻常铁炮声大不了太多,更不是寻常的南蛮大筒的动静。忠邻循声望去,只见一排排双手握持明人三眼铳和端着葡人蛇杆铳的羽柴方铁炮足轻,正在葡人鹰炮与蛇炮的掩护下,开始和外郭城墙上的守军对射。
还没忠邻有所动作,数枚弹丸就贴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还不等他下令反击,己方就有数个弓足轻惨叫着追城,而后便沉入外堀那些肿胀的尸体中没了踪影。
刚欠身躲过一轮铁炮轰击的忠邻,目光死死盯着远处还在飘来的新一轮天灯群——那片白色还在往这边挪,像一片永远烧不尽的火。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指节抠进城垛的砖缝里,指甲渗出血来却没察觉:外郭的火已经控不住了,内郭的粮库也危在旦夕,而那些还在挣扎的町民、还在射箭的足轻,他们还能撑多久?
晨雾彻底散了,阳光穿过烟火,在地上投下斑驳的黑影。忠邻终于被忠教拽着往后退,身后的望楼“轰隆”一声塌了半边,烟尘裹着焦屑扑过来,呛得他剧烈咳嗽。他回头望了眼混乱的外郭,町屋的火还在烧,天灯还在往下坠,井里的白烟没散,有个孩子坐在灰堆旁,抱着烧黑的碗,哭得撕心裂肺——方才坠井那人的孩子。
“撤到内郭。”忠邻的声音哑得像被烟熏过,却依旧带着硬撑的威严,“让火消头死守粮库,再派一队足轻,把内郭的井水看紧了——谁再敢往井里跳,直接斩了。”
他转身往内郭走,忠教、忠为、忠常跟在后面,脚步声里没了来时的沉重,只剩仓促的慌乱。外郭的火还在蔓延,天灯的光晕还在天空飘,没人注意到,城根下有个穿破直垂的町民,正攥着块染血的三鳞纹木牌,往城墙的暗渠爬去——那是联军之前炸开的早川暗渠入口,此刻正透着点微弱的光。
然而看到白日放灯的远不止对阵的双方,更有刚踏上足柄下郡山道的,羽柴军米藏奉行松平秀忠大人。
秀忠勒住缰绳,胯下那匹驮马不安地踩着蹄子,喷出的鼻息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他仰着头,望向东南小田原城的方向,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呼吸都忘了。
小主,
远处的天空,早已不是他所熟悉的相模湾的蔚蓝。数之不尽的白色天灯,如同被惊起的庞大蛆群,正从箱根山的方向源源不断地飘来,缓慢、沉默,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压迫感,几乎遮蔽了晨曦,将那片天空染成一种病态的、昏黄的颜色。更远处,小田原城的上空笼罩着厚厚的黑烟,即便隔了这么远,似乎也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的、沉闷如雷鸣般的轰响以及一种密集的、仿佛炒豆般的噼啪声。
“这…相模人怎的白日放灯?真是…真是…”他喃喃自语,下意识地想找个文雅点的词,最终却只憋出一句,“…不合时宜。”
骑在他身旁的远山新佑卫门闻言,那张仿佛戴了能面的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语气平板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悠然:“大人,白日放灯,别有一番风情。您不觉得,这比夜里的萤火,更显…盛大辉煌么?”
“风情?辉煌?”秀忠猛地扭头瞪向他,声音因惊疑而拔高,“这是打仗!不是盂兰盆节!我看你们和相模人,都他娘的是癫子!”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身旁一辆用厚重黑布罩得严严实实、由一匹健骡拉着的大车,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从黑布下传来一阵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的、沉闷的“呜呜”声,还夹杂着身体撞击木板的内闷响。
秀忠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什么动静?”他皱起眉,下意识地就驱马靠近,伸手想去掀那黑布,“车里装的什么?活物?”
“大人莫惊。”三好新佑卫门动作极快,几乎是瞬间便策马插到秀忠与货车之间,一伸手,看似恭敬实则强硬地按住了秀忠的手腕。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虚假的笑容,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不过是些待宰的肉畜,饿得发了性,聒噪得很。惊扰了大人,实在该死。”他嘴上说着“该死”,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松,仿佛焊在了秀忠的手腕上。
自平安京始,天下哪有不用精米犒劳军士,反用肉畜的道理?
“肉畜?”秀忠挣了一下,没挣脱,心头莫名火起,更是疑窦丛生。他虽是米藏奉行,但也知道军粮辎重何时需要用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运送活物?而且还是在这种前线地带?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混蛋!”他猛地甩开三好新佑卫门的手,声音里带上了真正的怒意,属于德川(哪怕现在是松平)嗣子的那点残余威严迸发出来,“两军对阵,运的什么肉畜!前线缺粮至此了吗?还是说你们瞒着我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即便是秽多崽,也该有规矩!”
说着,他不再理会脸色微变的三好新佑卫门,趁着对方一瞬的迟疑,猛地探身,一把攥住那厚重的黑布,用力向下一扯!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响刺耳。午后略显刺目的阳光瞬间涌入车内,照亮了车厢内骇人的景象。
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牲畜。
是人。
是他觉得眼熟的人。
七八个人,男女皆有,从衣着判断绝非平民。他们被反绑着双手,嘴里塞着破布,绳索深深勒进肉里,脸上满是泪痕、污垢和极致的恐惧。此刻因为突然的光亮,他们全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拼命地向后缩去,发出更加绝望的“呜呜”声。其中一位穿着紫色缩缅小袖、高髻散乱的中年妇人,秀忠看着竟有几分眼熟——那眉眼,依稀竟与大久保忠邻有几分相似……那是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