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变得粘稠而缓慢。
所有的人,就被自己的影子夺了舍。
原本只能躲着阳光的恐惧,贪婪,怯懦,全都冒了出来。
男孩不敢相信尘世间竟有如此多的恶鬼,以至于只能呆呆地坐在地上,手肘和膝盖的刺痛变得遥远,只有脸上正在变冷变干的父亲的血,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固执地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事。
他能感觉到混乱的人流。人们像受惊的兽群,从他身边奔逃而过。似乎有种无形的界限,让那些仓皇的脚步在即将踩到他时,总会下意识地绕开一小步,仿佛他和他身旁父亲的尸体是一块不祥的礁石。然而,恐慌是湍急的洪水,总有避不开的撞击。他的肩膀被一个狂奔而过的身影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力道之大,让他几乎侧翻在地。紧接着,又是几下磕碰,来自不同方向,让他像暴风雨中的浮萍,只能无助地摇晃,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子里空空如也。
就在这片无声的、扭曲的混乱即将把他彻底吞噬时——
“砰!”
一声极其尖锐、极具穿透力的巨响,猛地炸开!这声音不同于之前铁炮的杂乱,也不同于那夺命箭矢的怪异闷响,它更近,更暴烈,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嗡嗡的蜂巢。
世界瞬间被强行拉回了清晰的模样。
耳鸣消失了,泪水虽然还在,但视线却奇迹般地聚焦。他看见周围奔逃的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他也看见,在不远处,被一队手持依旧冒着青烟铁炮的足轻护卫着的那个人——骏府城代,内藤清成殿下。
内藤清成脸色苍白得吓人,几乎与他的白发融为一体,他由一名强壮的亲兵半搀扶着才能站稳,另一只手里,则紧握着一柄短铳,铳口还缭绕着细微的青烟。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枪,正是由此而来。他的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权威。
“即刻回到各自位置!”他的声音沙哑,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擅离职守者,斩!”
混乱像退潮般止息,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和恐惧的沉默。内藤清成的目光扫过现场,最终落在了坐在地上的男孩,以及他身边那具眉心中箭的尸体上。他沉默了片刻,在亲兵的搀扶下,缓缓地、有些艰难地走了过来。
他挥退亲兵,自己缓缓蹲下,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都耗费了他巨大的气力。他看着男孩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又看了看军奉行额头上那支触目惊心的箭矢,低沉地开口,声音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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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抬起头,透过残余的泪光,看着城代大人近在咫尺的、苍白而疲惫的脸。父亲最后的话语在耳边响起——“莫要被外面那个同名的家伙,给小瞧了。”
他吸了吸鼻子,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得太厉害,清晰地答道:
“蛟千代。”
他略去了姓氏,只报出了这个名字。蛟,非龙,乃潜于深渊、能兴风浪之异兽。这或许是他潜意识里对父亲期望的一种扭曲继承,也是对城外那个“虎千代”一种无声的、倔强的回应。
内藤清成闻言,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澜。他伸出枯瘦的手,似乎想拍拍男孩的肩膀,但最终只是悬停片刻,又收了回去。
“蛟千代……是吗。”他喃喃道,像是记下了什么。随即,他转向旁边的武士,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硬,“带他下去,安置好。军奉行……以厚礼敛葬。”
说完,他在亲兵的搀扶下重新站起,不再看男孩一眼,转身走向御殿深处。他的背影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既脆弱,又如同即将压垮一切的沉重山峦。
而名为蛟千代的男孩,在武士的引导下起身,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父亲冰冷的遗体,然后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未知的黑暗。他脸上的稚气似乎随着今夜一同消散了,那双曾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与年龄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空洞。城外的黑暗吞噬了他的父亲,城内的黑暗,则刚刚开始吞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