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怔着,远处传来户田老中的声音,话里掺着“将军大人近来常念及丰臣家”“说当年关原后未赶尽杀绝,已是宽恕”。三成听了,魂体竟微微发颤——他太懂家康这“委屈”的门道了。
哪是什么宽恕?关原战后,家康虽赢了,可丰臣家仍有大阪城作根基,各地大名也还存着观望之心,他不敢立刻动手,只能先扮“仁慈”,把“宽恕”当筹码,稳住局面。如今钟铭事发,他便把从前的“宽恕”翻出来,说成是自己的“退让”,反咬丰臣家“恩将仇报”——这哪是委屈?是把“仁义”当遮羞布,好让自己灭丰臣的心思显得名正言顺。
三成在心里冷嗤:内府啊内府,你这辈子最会的,就是把野心裹进“情理”的壳子里。
梦里的三成跟着虎千代出阵,盘旋在大阪城上空,那就是柳生新左卫门说的大阪冬之阵吧。他就从十月眼睁睁看着,一直看到十二月某一天,巨大的弹丸自国崩那里呼啸着砸向天守阁,瓦砾纷飞,城中妇孺的哭喊声撕心裂肺。他看见淀殿——梦中那个比现在更显憔悴的茶茶——在恐惧中被迫求和,签下屈辱的盟约。
然后,是更令人绝望的一幕:无数德川方的役夫,如同蚁群,挥舞着锄镐,将守护大阪城性命的外堀(そとぼり)一尺尺、一丈丈地填平!丰臣家的威严,随着沟壑的消失而被彻底践踏。
最后,是夏之阵。冲天的大火将大阪城吞没,梦中的丰臣家,真正迎来了“玉石俱焚”的终局。他仿佛能感受到那火焰灼人的热度,能闻到焦糊的血腥气味……
“呃!”
三成猛地睁开双眼,额角已是一片冷汗。行灯的火焰恰在此时爆出一个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将他惊得微微一颤。他急促地喘息着,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茵毯上冰冷的丝绸纹路。
荒谬!何其荒谬!
他用力甩头,试图驱散这无稽的幻象。德川家康的首级,是他石田三成亲自验看,确认无误的。那个掌控天下、老谋深算的巨魁,早已伏诛。可这天下,真就没有大阪冬夏之阵了吧……为何这梦境如此真实?为何心中的不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这霜夜的寒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是因为……羽柴赖陆吗?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比起老练而步步为营的家康,这个年轻的、如同流星般崛起的羽柴赖陆,其平定关八州乃至骏甲十国的速度,太快了!快得令人窒息,快得超乎常理。他的军队,他的手段,都透着一股家康所没有的、不加掩饰的锐利与酷烈。仿佛历史的车轮,在被强行扳离原有轨道后,正以一种更疯狂的速度,冲向另一个未知的、或许更加黑暗的深渊。
驾笼外的风,吹得帘幕呼呼作响。三成透过帘隙,望向外面漆黑一片的夜色,只觉得那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有无数把利刃在磨砺。明知家康已死,可羽柴赖陆带来的压迫感,竟比梦中那个宿敌,还要沉重数分。
他靠在冰冷的桧木壁上,闭上眼,不再试图摆脱噩梦的残影。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噩梦,或许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他还能有改写命运的余地吗?
驾笼,依旧在霜夜的坡道上,平稳而孤独地前行着,载着它的主人,驶向那些最不敢面对的亲人们。
驾笼在二之丸一处简素却戒备森严的屋敷前稳稳停下。帘幕掀开,霜夜的寒气瞬间涌入,将三成从浑噩的梦魇余韵中彻底激醒。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整理了一下微皱的直垂,脸上已恢复了几分作为家督和奉行应有的沉静,唯有眼底深处那一抹难以化开的疲惫与忧惧,泄露了他方才经历的心神激荡。
踏入门廊,早已等候在此的家老无声躬身,引他走向内间的书房。拉开移门,暖意夹杂着老铺墨锭的淡香扑面而来。父亲石田正继正端坐主位,虽年事已高,腰背依旧挺直如松,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历经沧桑后的沉肃;兄长石田正澄则跪坐一侧,眉头习惯性地微蹙,透着务实者的审慎;下首是他的长子石田重家,年轻的面庞上交织着对父亲的敬畏与难以掩饰的紧张。
“父亲大人,兄长,重家。”三成跪坐下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省去了所有寒暄,“情况紧急,我便直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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