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滨松狩り

就在这时,驾笼一侧的小窗帘布被一只素手微微掀起一角。帘后之人,似乎正在观察外面的情况,目光恰好与池田辉政对上。

池田辉政只觉得那双眼眸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他正疑惑间,只见那帘布又掀开了一些,露出半张清秀但带着紧张神色的脸庞。

那女子约莫二十上下,梳着时兴的“文金高岛田”发型,发间簪着精致的珊瑚珠花,显然是身份不低的内室女眷装扮。她看到池田辉政的瞬间,瞳孔微微放大,似乎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要缩回帘后,但犹豫片刻,还是停住了动作。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池田辉政空荡的右袖和憔悴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池田辉政终于想起来了!

这是阿枫!昔日督姬从北条家带来的贴身侍女之一,那个总是安静地跟在督姬身后,负责整理书籍、笔墨的沉稳丫头!他甚至还记得,有一次自己醉酒回府,是她默不作声地端来醒酒汤,动作轻柔得体……

可她怎么会在这里?还坐着羽柴家内眷规格的驾笼?

就在池田辉政脑中一片混乱之际,阿枫似乎下定了决心。她并没有像太田资武那样居高临下地开口,而是微微向前倾身,隔着帘子,用一种极轻、却足够让池田听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低声道:

“池田…大人?您…您怎会在此地?” 她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种旧识重逢般的关切和担忧,甚至忘了使用敬语,但立刻又意识到失态,连忙补上半句,“…一切可还安好?”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态度,让池田辉政愣住了。预想中的羞辱或冷漠没有出现,反而是这种带着关切的问候,让他紧绷的心防出现了一丝裂痕,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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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笼旁的护卫头目见状,眉头微皱,似乎觉得侧室夫人与这落魄外样大名交谈不合规矩,轻轻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

阿枫闻声,像是被惊醒般,迅速恢复了矜持。她深深看了池田辉政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随即微微颔首,用恢复了礼节的、略显疏离但依旧温和的语气道:“池田侍从大人,别来无恙。妾身远山氏,现侍奉羽柴中纳言殿下。前方道路已清,请您先行。”

说着,她竟示意驾笼向路边又靠了靠,主动为池田辉政让出了道路。这是一个微妙且带着善意的姿态——她没有像太田资武那样逼迫对方避让,反而自己做出了让步。

伊木忠次和永井直胜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永井甚至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的刀柄。

池田辉政心中五味杂陈,羞辱、疑惑、还有一丝莫名的感激交织在一起。他僵硬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干涩地回了一句:“多谢…远山夫人。” 他刻意回避了旧称,使用了她的新身份。

他催动马匹,几乎是逃离般地从驾笼旁经过。在与驾笼错身而过的瞬间,他似乎听到帘内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轻的叹息。

直到走出很远,池田辉政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背后的冷汗几乎浸透了内衫。

伊木忠次策马靠近,低声道:“主公,那位是…?”

“是阿枫…督姬以前的侍女。”池田辉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难以置信,“她如今…似乎是赖陆的侧室了。”

永井直胜疤痕下的独眼闪了闪,哑声道:“她…倒还算念些旧情。”

伊木忠次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主公,这是个机会!这位远山夫人看来心性未变,对您仍存一丝旧谊。方才她主动让路,便是明证。或许…或许她能在中纳言殿下面前,为我池田家美言几句?”

池田辉政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语气苦涩:“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她如今自身亦是如履薄冰,岂会为了一个落魄旧主,去冒触怒新主的风险?方才让路,或许已是她所能做的极限了。我等…不能将希望寄托于此。”

话虽如此,但阿枫那与众不同的态度,终究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漾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在这充满敌意和危险的滨松城里,这丝微不足道的善意,竟让他感到一丝诡异的、不合时宜的温暖。

池田辉政主仆三人怀着复杂的心绪,终于抵达羽柴赖陆本丸的雄伟大手门前。相较于城下町的肃杀混乱,本丸周遭反倒显出一种异样的、紧绷的秩序。身披鲜明羽柴家阵羽织的旗本武士林立,警戒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每一个接近者。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血腥,而是钢铁、皮革和一种上位者威权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伊木忠次抢先一步,向守门的旗本头目恭敬通报。那头目验看了池田家的文书,目光在池田辉政空荡的右袖上停留一瞬,并无多余表情,只是机械地挥手放行,指派一名足轻引他们前往侧殿等候传召。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巨大阴影笼罩下的门廊时,一个声音从侧面传来,带着一丝公务性的热情,却又恰到好处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哦呀?这不是三河吉田的池田侍从大人吗?真是稀客。”

众人转头,只见一位身着熨帖甚平、外罩一件印有羽柴家“五七桐”纹直衣的武士快步走来。他约莫四十上下,面容精干,眼神锐利却带着实务者特有的沉稳,腰间胁差的鲛鞘磨损得发亮,显是时常使用。池田辉政认得此人——正是原德川家臣,以擅长民政和筑城闻名的伊奈忠次,如今显然是投效了羽柴赖陆,身兼勘定奉行及缉捕德川余党之责,门外那些天诛德川的家伙们便多半是他的手下。

“伊奈…大人。”池田辉政连忙微微欠身。面对这位昔日的同僚(同为德川系)、如今的“新朝红人”,他心情复杂,姿态却放得更低。

伊奈忠次笑着还礼,目光扫过池田的断臂和憔悴面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但很快便被职业性的笑容掩盖:“侍从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中纳言殿下正在与诸将议政,还请稍候片刻。”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偶遇寒暄,却又巧妙地解释了为何让他们等候。

“不敢,殿下军务繁忙,我等在此等候是应当的。”池田辉政谨慎应答。

伊奈忠次点点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闲聊般的口吻说道:“说起来,真是巧。方才在路上,似乎见到侍从大人的车驾与远山夫人的驾笼相遇了?”

池田辉政心中一凛,不知对方是单纯看见,还是另有深意,只得含糊应道:“是…恰巧路遇,承蒙远山夫人礼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