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笔と铠 (ふで と よろい)

就在本丸大广间内众人好奇的目光,尽数投向官职最高的羽柴中纳言殿下时,赖陆心中浮现的,却是母亲吉良氏曾以藤条逼迫他记诵的《韩非子·喻老》:“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下手诸公亦知,北条泰时卿于《贞永式目》有言:“君者,一言一行,皆为天下之表仪。”

真正的谈判,从来不会在初次接触时敲定。利益的权衡、实力的试探、意图的揣摩,皆需在无声的交锋与有意的展示中反复砥砺,方能窥见一丝真实的可能。

端坐主位的羽柴赖陆,对那异邦使者微微颔首:“辛苦了。待我一观龙虎将军与佟都督所言,再做答复。”

何和礼将书信双手奉于近侍递来的南蛮托盘。当那卷略显粗砺的纸张被转呈至赖陆案头时,广间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其上。

信笺抬头是《建州卫都督佥事舒尔哈齐致羽柴中纳言赖陆书》。赖陆展开信纸,目光沉静地扫过纸面——起初看来,其上并非预想中边地武夫的苍劲笔触,反而法度严谨、清劲秀雅,恰似母亲当年逼他苦练的文氏小楷,是万历年间科举应试必备的童子功底。

信中辞藻得体,对太阁旧事追忆推崇,对赖陆当下势头不吝赞誉,更对辽东、三韩局势作了看似坦诚的剖析。然而,这一切在赖陆眼中,皆是表面功夫。唯独信末那句“纸短言长,余意尽在何和礼口中”,才是关键所在。

他的目光在此行停留片刻,心中暗忖:“文辞滴水不漏,姿态不卑不亢。既表敬意,又抛诱饵,更将最紧要之言留待面谈……一个女真酋长麾下,竟有如此精通汉家权谋与笔墨的幕僚?”赖陆向来注重细节,善从小处观大势。这封信本身,便是大有看头。

就单说这一笔字,初看不过是下了翻苦工的小楷。可细细品味,这手小楷,远非“清秀”二字可以概括。

其点画精到,起笔藏锋如绵里藏针,收笔回锋似悬崖勒马,一撇一捺间,力道内含,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法度。 这绝非靠苦练就能获得的匠气,而是得了正宗笔法真传的体现——每一笔的走势,都暗合“锥画沙”、“屋漏痕”的意味,线条饱满圆润,透着沉静的光泽。

更令他心惊的是字里行间的“气”。 这手字,根基无疑是当朝科举所需的台阁体,法度森严。但细观其结字,在严谨的框架下,却透出几分赵孟頫的舒展流丽,将官样文章的刻板化解于无形,显得从容而高贵。这绝非闭门造车者所能为,执笔之人必定日日摩挲魏晋唐人名帖,眼界、师承、功力,缺一不可。

信息闭塞的辽东,能写出这样一手字吗?这绝非寻常落魄文人,怕是不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师从名家,且能接触到常人难以想象的珍贵碑帖收藏。 而能驱使这等人物效命的舒尔哈齐,其所能调动的资源与展现出的野心,已不言自明。

然而,当他目光再次扫过信末落款,一个更微妙的关键浮现——这份以建州卫都督佥事名义发出的文书,唯独缺了那位“龙虎将军佟大人”的花押。

“信是写给我羽柴赖陆,关乎太阁旧事与未来海东形势……如此大事,作为建州核心的‘龙虎将军’,竟会全然不知,或不予置评?”赖陆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兄弟同心?抑或是……各有盘算?”

这缺失的花押,比信上所有文辞都更值得品味。它暗示的,或许是建州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他缓缓卷起信笺,抬眼望向肃立殿中的何和礼,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平和笑容,并未急于屏退左右进行密谈,而是如同寻常寒暄般问道:“佟都督有心了。只是,此番遣使,为何不见龙虎将军印信?莫非龙虎将军对此另有考量?”

何和礼神色不变,从容应对,言语中甚至刻意抬高了舒尔哈齐的身份:“回禀中纳言殿下。我家都督不仅身为建州卫都督佥事,更蒙大明皇帝天恩,特授建州右卫都指挥使之职,麾下控弦之士两千有余,专司抚绥边陲、弹压不臣。此番致书,乃是以都指挥使身份,与殿下共商边海事宜。龙虎将军坐镇本部,统筹全局,对此自是知晓的。”

他话音落下,广间内隐约响起几声极力压抑的嗤笑。在座的大名,出兵最少的也有四千之众,听闻对方所谓“精锐”不过两千余人,心下不免轻视,只觉是边陲一小藩,竟也敢遣使来与拥兵十五万的羽柴中纳言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