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云篱明月(くもがき めいげつ)

柳生心里明了,他不配让堂堂的羽柴中纳言,东国十州之主,亲自下场去辱他。而那两人更不太可能在神社做什么出格的事,可他心里偏就是那么酸溜溜的。

精舍之内,与外界的肃杀截然不同,一派静谧。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羽柴赖陆在主位安然落座,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九条绫的动作。

九条绫并未立刻言语。她先是步履从容地行至室角一方小小的铜镜前,跪坐下来。从袖中取出一支精致的青黛笔,对着镜子,极其专注地、一笔一画地,重新勾勒那略显平直的引眉,并点染上淡红的唇脂。每一个动作都舒缓而郑重,仿佛在进行一场重要的仪式。这不仅仅是在补妆,更是在调整心态,从执行任务的“九条祢宜”,彻底切换至代表家族与朝廷进行博弈的“关白之女”。

就在她点染唇脂的指尖微顿之际,门外隐约传来柳生那一声几乎听不见、却饱含绝望的叹息,以及那模糊的“云篱……明月……”的喃喃自语。九条绫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然而,一直透过镜面余光观察着她的羽柴赖陆,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唇角边一闪而逝的弧度——那并非嘲讽,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母亲听到稚子因不解世事而抱怨父母同寝却不陪自己玩耍时,所流露出的那种带着怜惘与无奈的苦笑。这抹苦笑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她的面容已恢复成无波的古井。

妆成。她盈盈起身,行至赖陆面前的茶案旁,姿态优雅地摆好茶具,开始点茶。热水注入茶碗,茶筅搅动,激起翠绿的泡沫,茶香四溢。整个过程中,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公家女子特有的、深入骨髓的优雅与从容。

而后九条绫盈盈起身,行至赖陆面前的茶案旁。那案上,早已备好一套茶具。其中最为瞩目的,是一只静置于紫檀木承盘上的建窑油滴天目茶碗。

碗型稳重,胎骨厚实,通体施浓黑的釉色。然而,在偏房内幽暗的光线下,那黑釉之上竟密布着无数银灰色的结晶斑点,大小错落,宛如夜空中倾泻的星河,又似一池深潭中浮起的万千银色油滴,静默中蕴含着无穷的变幻与生机。

九条绫用茶杓取出茶粉,动作舒缓而精准。当她将热水注入碗中,茶筅快速搅动,翠绿的茶沫泛起时,黑色的碗壁、银色的油滴与绿色的茶汤交相辉映,构成一幅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仿佛将宇宙的缩影纳入了一碗之中。

她将点好的茶碗双手奉至羽柴赖陆面前,声音清冷而平静:“中纳言殿下,请用茶。”

赖陆接过这油滴天目盏中之茶,指尖感受着碗壁的温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碗中奇妙的景象所吸引。他并未立即饮用,而是意味深长地赞道:“星垂平野,珠落玉盘。关白殿下以此碗待客,孤……感其诚矣。不过茶,稍后再品不迟。九条小姐,前田玄以这出戏,精彩。关白殿下与你的诚意,孤看到了。现在,此处再无六耳,有何秘旨,不可宣之于众?”

九条绫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语气平和却暗藏机锋:“殿下明鉴万里,早就知道妾身此番前来,是代表京都一方,愿以消息与诚意示好,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赖陆轻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哦?示好?是天皇陛下的好意,还是九条关白的善意?”

“皆有。”九条绫坦然应答,随即话锋一转,自信中带着一丝傲然,“然则,妾身私以为,陛下与家父之意,皆不如小女为您筹划的方略,更能切中要害,安顿这天下棋局。”

“哦?”赖陆挑眉,示意她继续,“孤愿闻其详。有劳弹正台少疏様宣旨吧。”

九条绫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清晰而坚定地开始陈述那足以影响天下走向的“关白策略”,她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殿下明鉴。当今乱局,根源在于权柄分散,名实不符。太阁殿下伟业初创,然秀赖公年幼,主少国疑,致使权臣窥伺,天下动荡。石田治部少辅虽拥戴丰臣,然其行事酷烈,人心离散,已非承托大局之良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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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稍作停顿,观察了一下赖陆的反应,见其聆听不语,便继续道:

“朝廷与关白殿下之意,愿行非常之法。请殿下您,入驻大阪城西之丸,以羽柴氏栋梁之身,正式就任关白,总揽天下政务,代行天子之命!”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凝固。这无疑是石破天惊之议!

九条绫不给赖陆打断的机会,语速加快,逻辑严密地阐述其好处:“如此,则有三大益处:其一,正名。殿下以关白之尊执政,名正言顺,天下诸侯莫敢不从,可迅速平息纷争,重定秩序。其二,安内。秀赖公依旧是丰臣家督,居于本丸,北政所殿下亦可安心。殿下此举非为篡夺,实为辅弼,可最大限度地安抚丰臣旧臣,化解对抗,天下人亦会称颂殿下之仁德与气度。其三,尊皇。政权平稳过渡,皇室安宁无忧,此乃对朝廷最大的忠诚与奉献。”

她最后总结道,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殿下入主西之丸,承关白之位,代掌天下,而保丰臣宗祠不坠。此乃三全其美之策,既可免天下刀兵之灾,亦可令殿下之伟业,奠基于牢不可破的法统与人心之上。如此,天下方可真正安泰!”

羽柴赖陆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九条绫说完,他才缓缓地、带着一丝感慨地开口,话语中却暗藏锋芒:“陛下与关白殿下……果然是一位明主,一番苦心啊。若当年足利义满公遇到的是当今陛下这般洞悉时势、懂得变通的明君,恐怕他建立室町幕府的念想,也不过是痴心妄想了。”

九条绫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试探,从容应对,顺势抬高赖陆:“殿下过谦了。时势造英雄,亦英雄造时势。若非殿下您展露雷霆手段,让当代的‘足利义满’——德川内府様的霸业顷刻覆灭,京都的诸位公卿,又怎会如此迅速地看清这潮汐的方向呢?”她话语一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猎杀猛虎的勇士,又怎能用束缚犬彘的绳索来衡量?真正的蛟龙,注定要翱翔于九天之上。”

赖陆闻言,终于端起那碗茶,细细品了一口,赞道:“好茶。”放下茶碗,他目光深邃地看向九条绫,“此策甚妙。想必……兼孝公为此,必有更深远的‘高论’吧?”

九条绫听到此问,也端起赖陆方才用过的茶碗,轻抿了一口,动作自然,仿佛一种无言的默契。然而,她放下茶碗时,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眉头微蹙,语气变得有些微妙:“殿下所料不差。家父……确有一议,只是此议……恐怕有些匪夷所思,甚至……惊世骇俗。不知殿下,可愿一听?”

而后屋内,虽有茶香与檀香交织,空气却因九条绫那句“匪夷所思”而骤然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