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玉响の対面(たまゆらのたいめん)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感觉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包括角落里蜂须贺家政那骤然锐利起来的视线。

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看这位年轻气盛的家督会如何回应这看似关切、实则残忍无比的问候。

然而,就在盛亲几乎要失控的边缘,“吉良晴”却仿佛浑然不觉自己投下了一颗怎样的炸弹。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两秒钟后。

盛亲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声音的颤抖,从牙缝里挤出回答:

“劳、劳夫人挂心……先父……已于前年秋时,蒙佛祖召唤,往生极乐了。”

他说完这句话,几乎虚脱。额角的冷汗再次渗了出来。

“吉良晴”闻言,静默了片刻。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承载了无数往事的哀伤。

“是么……元亲公,也已然故去了啊……”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抬起,落在盛亲脸上,那眼神似乎柔和了少许,却依旧深不见底。

“盛亲様,请近前几步说话。故人之子,妾身……想看得更真切些。”

盛亲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如同灌了铅,又像是踩在云端。广间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如同无数根灼热的针,刺得他皮肤发烫。他几乎是凭借着武家子弟自幼刻入骨髓的礼仪本能,僵硬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撞击着耳膜。

他在距离主案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再次深深躬身,不敢完全抬头直视那尊“玉像”,目光只能落在她吴服下摆那优雅的褶皱和纤尘不染的白色足袋上。空气中弥漫着她身上传来的、一种极淡却清冽的冷香,与他记忆中父亲病榻旁浓重的药味和腐朽气息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小主,

“吉良晴”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头顶,静默了片刻。那沉默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盛亲几乎喘不过气。他能感觉到她那审视的、冰冷的视线,仿佛要穿透他的颅骨,窥探他脑海中那些关于父亲临终惨状的不堪记忆。

终于,她那把清冽而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光滑的石板上:

“盛亲様不必多礼。抬起头来。”

盛亲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依言缓缓抬起头,但视线依旧微微下垂,不敢与她对视——那既是因为礼节,也是一种下意识的逃避。

“吉良晴”细细端详着他的脸,她的目光似乎在他眉眼间停留了片刻,那里或许残留着几分他父亲元亲年轻时的影子。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得可怕,看不到丝毫故人相见应有的波澜,唯有那深不见底的黛青色瞳孔深处,仿佛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怅惘?抑或是别的什么更复杂的东西。

然后,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问出了那个比方才更加残忍、更加诛心的问题:“令堂斋藤夫人……近来身子可还康健?”

“!!!”

轰——!!!

仿佛一道惊雷直接在盛亲的脑海中炸开!他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

母亲!

那个在父亲癫狂的刀锋下踉跄退开、药碗摔碎、一身狼藉、最终带着麻木的绝望默默离去的母亲!

那个在父亲死后,迅速枯萎、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在无尽的沉默与屈辱中悄然凋零的母亲!

那个……他甚至不愿去回想最后一面时,她那双空洞得令人心碎的眼睛!

这一切的惨剧,一切的根源……在某种程度上,不正是源于眼前这个女人吗?!

而现在,她竟然能用如此平静无波、甚至堪称“关切”的语气,问出这样的话?!

一股极其猛烈的、混合着暴怒、悲恸、屈辱和无法言说的痛苦的浪潮,瞬间冲垮了盛亲所有的理智堤防!他的眼睛骤然变得血红,额角青筋暴起,垂在身侧的双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

他几乎要失控地怒吼出来,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爆发的前一刹那,他的目光对上了“吉良晴”那双眼睛。

依旧是那般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神性的、悲悯的空洞。

但这平静,此刻却像一盆彻骨的冰水,猛地浇灭了他即将爆发的火山。

他瞬间惊醒!

这里是加藤嘉明的广间!周围坐满了昔日太阁麾下的同僚与如今的“新贵”!而眼前这个女人,是羽柴赖陆公的“生母”!是福岛正则珍而重之、宣称失而复得的“正室”!

他若在此刻失态,驳斥、甚至攻击她,会是什么后果?否认她的身份,就是否认赖陆殿下法统的一部分!就是公然打福岛正则和整个羽柴新政权的脸面!

他长宗我部家已经败落至此,他还有什么资本可以任性?!

巨大的、冰冷的现实感,如同枷锁般瞬间箍紧了他的四肢百骸,将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烈情感硬生生地压回了心底最深处!他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抽搐,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们强行压制下去。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三秒钟后。

盛亲极其缓慢地、几乎是逐字逐句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回答。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淋淋的颤抖:

“劳……劳夫人……挂心……”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刺肺。

“家母……斋藤夫人……她……自先父见背之后,便一直郁郁寡欢……”

他的声音在这里再次卡住,眼前闪过母亲日益憔悴灰败的面容。

“……已于去岁……春时……追随先父……而……去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说完之后,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小块榻榻米,仿佛要将那里瞪出洞来。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

端坐于上的“吉良晴”静默了片刻。

她精致如同能面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那双黛青色的眼眸,似乎比方才更加幽深了一些。她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雪白的傅粉上投下小扇形的阴影。

然后,她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那叹息声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渗透人心的悲凉意味,仿佛凝聚了无数无法言说的往事与无奈。

“是这样啊……”

她低声呢喃,声音缥缈得如同来自很远的地方。

“斋藤夫人……也已然故去了吗……”

她顿了顿,再次抬起眼,目光掠过盛亲紧绷的、低垂的头颅,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中那份空洞的悲悯似乎更加浓郁了。

“元亲公与夫人……终得在净土相聚,亦算是……全了‘不及黄泉无相见’之誓吧。”

“咚”的一声闷响!

长宗我部盛亲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当场失态!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冲击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不及黄泉无相见』!

父亲临终前对母亲发出的最恶毒的诅咒!此刻竟然从这个女人的口中,以这样一种悲天悯人的、仿佛在替他们圆满的语气说出来!!

这简直是世间最残酷、最辛辣的讽刺!是最极致的、杀人诛心的羞辱!!!

他几乎要忍不住当场拔出刀来!

然而,他最终什么也没能做。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折断自己的脖颈。全身的肌肉因极致的压抑而剧烈颤抖,唯有紧紧攥住的双拳,指甲已深深抠进肉里,渗出血丝,带来一丝维系清醒的剧痛。

广间内,依旧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诡异、冰冷、却又充满无形血腥味的对话震得噤若寒蝉。

唯有“吉良晴”,仿佛完全未曾察觉到自己的话语在对方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与血海深仇。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尊被供奉的、没有温度的神像,悲悯而冷漠地注视着脚下蝼蚁的挣扎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