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永乐帝的考题

杨士奇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骤然加速的心跳,整理了一下衣冠,沉声道:“臣,遵旨。”

跟随内侍穿过一道道宫门,行走在空旷广阔的殿前广场上。脚下是巨大的金砖,两侧是巍峨的宫殿,天空被切割成规则的蓝色块,压抑得让人不敢大声呼吸。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入帝国的权力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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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内,光线略暗,弥漫着龙涎香与旧书卷混合的气息。永乐皇帝朱棣,并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而是站在一张巨大的舆图前,背对着门口。他身形高大,即便穿着常服,那宽阔的背影也自然散发出一种迫人的气势,那是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执掌亿兆生灵生杀大权的绝对权威。

杨士奇不敢多看,趋步上前,于御阶之下,依礼跪拜:“微臣翰林院编纂杨寓,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耳边放大。朱棣没有回头,也没有让他起身。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冰冷而沉重。

时间一点点过去,杨士奇的额头,轻轻触在冰凉的金砖上,能感觉到细密的汗珠,正从毛孔中渗出。

终于,朱棣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杨士奇的心上:

“杨寓,朕闻你精于史籍,尤熟洪武旧事。”

“微臣不敢,略知皮毛。”杨士奇谨慎应答。

“嗯。”朱棣缓缓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冷电,落在伏于地上的青色身影上,“那朕问你——”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当年靖难,朕自北平起兵,吊民伐罪,一路南来。为何山东百姓,多助逆(指建文帝朝廷)抗顺(指燕军),让朕在济南、在东昌,损兵折将,几遭不测?”

来了!

杨士奇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涌向头顶,又瞬间冷却下去。

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一个布满尖刺的陷阱,答错一字,便是万劫不复!

直接说建文是“逆”,百姓助逆该死?那便是将陛下置于屠戮“顺民”的不义之地,更是毫无仁心的酷吏之言。

若说百姓无辜,是被建文朝廷蒙蔽?那几乎等于指责燕军当年的军事行动是“不义”,触犯了朱棣最大的逆鳞——他起兵的合法性问题。

他甚至不能简单地赞颂陛下最终“天命所归”,那是对问题的回避,是油滑,同样会引起猜忌。

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无声地滑落,滴在身下的金砖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在他脑中碰撞。他想起驿站商人的愁容,想起实录中记载的兵灾惨状,想起圣贤书中关于“仁”与“民”的教诲……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让声音保持稳定,清晰地说道:

“陛下……”

声音出口,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他稳住心神,继续说道:

“陛下,彼时百姓,非是助逆,实是惧祸耳。”

他感觉到头顶那两道目光,更加锐利了。

“当时王师过境,与朝廷官军屡有激战。溃兵败卒,流窜乡野,与匪何异?他们眼中,只见刀兵,只见烧杀,只见掳掠。”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千钧之重的考量,“百姓居于乡野,消息闭塞,不知天下大势,更不辨顺逆忠奸。他们所能知、所能感者,唯有身家性命之安危,妻儿田宅之存亡。”

他略微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沉痛的理解:

“他们,只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