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的盛夏,闷热如蒸笼,连宫墙内的蝉鸣都带着几分声嘶力竭的焦躁。杨士奇身兼数职,穿梭于詹事府、翰林院与兵部职方司之间,案牍劳形,如履薄冰。陛下对下西洋事业的坚定支持,暂时压制了朝堂上的反对声浪,却也让他这个被陛下和太子同时倚重的“能臣”,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
这日,一场关乎国本的争议,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事情的起因,是朱棣欲在西北用兵,彻底肃清前元残余势力,并借此机会,大封此次随征及以往有功的武将、勋臣。这本是巩固边防、激励将士的常事,但问题出在封赏的名单与额度上。汉王朱高煦及其麾下将领占据了其中绝大部分的优厚封赏,而许多真正在边陲浴血奋战、功绩卓着的将领,所得却寥寥无几,甚至不及某些仅在京中操练的汉王亲信。
这份明显有失公允的封赏草案在朝议上提出,立刻引起了文官集团,尤其是御史言官的强烈反对。然而,朱棣北征意决,加之对汉王的偏爱,面对群臣的谏诤,态度极为强硬,甚至当廷斥责了几位言辞激烈的御史。
一时间,朝堂之上,无人再敢轻易出声。
杨士奇得知此事时,正在东宫为太子讲解《资治通鉴》。太子朱高炽对此亦是忧心忡忡,他虽仁厚,却也看出这份封赏名单的不公,更担心此举会寒了边军将士之心,助长汉王气焰。但他素来畏惧父皇,不敢直谏,只能在杨士奇面前长吁短叹。
“东里,此事……唉,父皇心意已决,孤虽觉不妥,却也无能为力啊。”太子胖乎乎的脸上满是愁容。
杨士奇放下书卷,沉默良久。他知道,此事干系极大。若保持沉默,固然可以明哲保身,但边军怨气积累,国本动摇,非人臣所为。若挺身谏诤,则必然触怒正欲借封赏树立汉王威信、并推动北征的陛下,其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脑海中闪过马公公的提醒,闪过那来历不明的食盒,闪过汉王那阴鸷的眼神……此刻沉默,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他想起自己身披绯袍时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想起翰林院讲筵上所说的“君王威福,需合于天道,顺乎民心”,想起那些在苦寒边塞为国戍守、却可能因不公而心灰意冷的将士。
心中的道义与士大夫的风骨,最终压过了对个人安危的算计。
他深吸一口气,对太子躬身道:“殿下,赏罚乃国家重器,贵在公允。若赏不当功,罚不当罪,则纲纪紊乱,人心离散。此事关乎社稷安稳,臣……愿上书直谏。”
太子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愕与担忧:“东里!不可!父皇正在气头上,你此时上书,岂不是自寻死路?孤不能让你去!”
“殿下,”杨士奇目光坚定,“臣受国恩,位居言路(虽非言官,但有上书之权),见有碍国本之事,若缄默不言,便是失职。纵使因此获罪,臣亦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