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麾下,确非铁板一块。粗略而言,可分为三:其一,颍川士族,以荀彧荀攸叔侄为首,钟繇、陈群等附之。彼等代表士林清议,心存汉室,欲借曹公之力匡扶天下,然…与曹公日渐显露的雄踞之心,已有裂痕,尤以荀令君为甚,其心甚苦。”
“其二,谯沛元从,夏侯、曹氏宗亲,以及许褚、典韦等猛将。此乃曹公根基,绝对心腹,掌军权,但…未必长于政略,与士族集团时有摩擦。”
“其三,寒门奇士与降臣,如郭嘉、程昱、贾诩。郭奉孝行为放旷,不治行检,然智计百出,深谙人性,曹公谓之‘奇佐’,言听计从,宠信无双。程仲德性刚戾,得罪之人甚多,然能断大事,如同曹公手中最锋利亦最易伤己的剑。至于贾文和…”王谦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此人洞悉人心,明哲保身之术已入化境,平生从不主动献策,然每出一言,必能左右大局,翻云覆雨,深不可测。公子日后若遇此人,万需谨慎。”
“至于曹公本人,”王谦深吸一口气,“乃不世出之雄主,而非仁主。其‘唯才是举’,实用至上,可忍小恶而用大才。然其性多疑、狠决,刻薄寡恩,睚眦必报。念旧情,亦是最能忘旧情之人。其麾下谋臣如云,猛将如雨,然所有光芒皆集于他一身,所有矛盾皆被其无上威望强行压下。此乃曹氏强大之根源,亦是其最大命门——**一旦擎天之柱倾覆,眼下这偌大基业,必瞬间分崩离析,内斗之惨烈,恐远超外患**。”
一番话,如拨云见日,将曹操集团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鲜明迥异的个体、以及那辉煌之下的巨大隐患,剖析得淋漓尽致。
司马懿听得心神激荡,背后竟渗出细微的冷汗。这些信息,远比看到十座雄城、百次行军更令他震撼。他仿佛一下子被赋予了透视的能力,看到了那权力高堂之下的地基与暗流。
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良久,司马懿缓缓起身,对着王谦,深深一揖到底:“王公今日之言,于司马家恩同再造。晚辈铭记于心,永世不忘。”
王谦起身扶住他,神色肃然:“公子言重了。老夫之言,不过是一孔之见。唯望公子谨记:曹公,乃可依附之雄主,却更是须日夜惕厉、小心驾驭的…**猛虎**。”最后两字,他说得极慢,极重。
辞别王谦,再次潜行于冰冷的夜巷中,司马懿的心境已与来时截然不同。先前的迷雾已被驱散,一条清晰却更加险峻的道路在他眼前展开。
返回客舍,东方已微露曙光。他毫无睡意,坐在案前,目光锐利如鹰。他取出火折,将那份已完成使命的密函凑近火焰。绢帛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依附曹操?是必然。但绝非现在。
此刻投入,他不过是这庞大机器中一个无足轻重的新齿轮,生死荣辱皆操于人手。他需要等待,等待那“猛虎”打盹、或者需要新的利爪之时。
一个以退为进、静观其变的完整战略,在他心中彻底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