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暗夜的来临依旧如故。无论我的被褥如何刻意蜷缩在土炕最冰冷的另一端,黑暗中,身边褥子轻动,细微的窸窣摩擦声响过,带着凉意的小小躯体总能循着温度摸索过来。开始时如同受惊的蝶,翅膀般轻弱而犹豫,随后便坚定地贴上脊背。
纤细冰凉的手臂,如同柔韧坚韧的藤蔓,从身后无声却牢牢地缠勒住我的颈项。她的小臂紧贴着我下颌骨最坚硬的棱角,皮肤异常冰凉,那股凉意透过肌肉的纹理,丝丝缕缕渗入骨头深处。它带着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下压着,几乎像缠绕的丝线在缓慢却深入地切割我的喉咙,每一次呼吸都显得艰难而滞涩。她的下颌则深深抵在我的肩胛骨之间,那力道,固执而深入,仿佛要把所有无法言说的东西都深深凿刻进这两块薄薄的骨头上才肯罢休。
一种沉重的、难以名状的窒息感在黑暗中如同深渊之水般弥漫开来。这不是温情,更像是对抗深渊唯一而固执的抓手,是她寻求安全唯一所能依赖的方式。“睡吧。”唯有此词,能冲破彼此紧勒的呼吸,艰难地从齿缝中挤出。
而她在身后更深的暗影里,喉咙深处模糊地“嗯”了一声。那声音细微如蚊蚋,又似带着泪水的哽塞,粘滞而含糊地擦过耳畔,却像带着倒刺的钩子,划过我心底某处早已结痂的旧痕。颈间那冰凉却执拗的箍紧感,和肩后沉坠的依附,如同两面冰冷的墙壁轰然合拢,将所有的疑问与警觉挤压在中间逼仄的空间里。窗外,秋虫在死寂的山夜中鸣唱得越发起劲,那冰冷的鸣声如同细密绵长的针脚,将一种无边而无声的孤独严实地缝合在这与世隔绝的山坳里。小蝶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绵长,吹拂在我的后颈,那温热的存在真实可感,如同黑暗本身在向我倾吐深藏的呓语,无法辨析,却盘踞心头不去。
第六日的清晨,毫无异象。山谷在薄霭中苏醒,寒意彻骨,钻入衣袖缝隙。草尖上的冷露反射着灰白的天光。小蝶依旧无言,在我套上那件旧麻布外衣时,她也默默地为自己裹上那件过大的旧外套,宽大的袖口下垂着,只露出一小截微微颤抖的指尖。她没有多余的动作,安静得像山影本身的一部分。
我们向着前几日未曾到达的、更高的东面山坡行去。那里林木稀疏些,风裹挟着枯枝败叶的气息穿过枝桠,呜呜咽咽地低吼着。小蝶的脚步似乎比前几日稍快,略微在我前方半步的距离,踩过覆盖着柔软针叶的地面,寂然无声。只有旧外套下摆掠过枯草茎时发出的细碎摩擦声,是她存在于这片寂寥山野的唯一清晰印记。她的肩背绷得有些直,线条失去了昨日在灶火边微微松弛的弧线,显出不易觉察的僵硬。一阵强劲些的山风贴着山坡席卷而下,猛烈地扑打着我们,卷起无数细小杂物。小蝶额前几缕细碎的黑色发丝被瞬间掠起,显露出一小段光滑却有些苍白的肌肤,转瞬又被落下重新遮住。我的心,在这寒风凛冽的瞬间,极其轻微地悬停了一下,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触碰了一下又倏然抽离,只留下那一点冰凉难散的预感贴在心上。
一条窄窄的溪涧闪现在前方密林边缘处,蜿蜒如蛇,流水声从涧底石块间微弱而清晰地传来。我停下脚步,目光掠过幽暗的、布满苔藓的树干,估算着那些枯朽粗枝的位置——足够今日灶火所需的木柴正悬挂在那里。
“就在这,”我对小蝶说,下颌朝近处几根枝干虬结、看似枯朽却依旧结实的大树示意,“你留在溪边,把之前落的散柴理拢,自己当心。”
她无言地点头,侧过身,面对着溪流的方向,只留给我一道沉默伫立、轮廓纤细的青色背影。那一刻,她肩颈的线条像是融入溪涧旁弥漫的淡蓝色薄雾之中,呈现出一种疏离而脆弱的姿态。我紧了紧肩头的柴刀皮绳,转身跨过那片枯朽枝叶铺就的软垫,步入更浓密的树林深处。
山刀锋利沉重,砍斫声起,伴随着朽木迸裂的闷响,惊得几只藏于枝头的鸟雀扑棱棱地向远处迷雾弥漫的山谷飞去。我在枯枝朽木间弯腰、劈砍、拾捡,每一次刀锋嵌入木头沉闷的回响,都似敲打在自己的耳膜上,在空旷的林间荡起孤寂的回音。汗水顺着额角淌下,浸湿了眼睫。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砍下的柴枝已足够捆扎实的一捆。我用皮绳利索地将它们绑扎停当,捆成方正的一垛。当我将那捆分量不轻的木柴扛上右边肩膀时,一种迟来的、如同寒潭深处骤然卷起刺骨阴流的直觉猛地攫住了我——这片山林太静了。不是平常那种与世隔绝的安宁,而是一种绝对的真空似的死寂,一种被某种无形之物彻底抽空了生息的死寂。连脚下枯叶深处的蠕虫都停止了窸窣,鸟雀早没了踪迹,甚至溪流的声音都变得极度遥远模糊,如同隔着厚重的屏障传来的呻吟。
“小蝶?”
这声呼唤几乎带着一股我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狠劲,冲口而出,在绝对安静的密林里猝然炸响,击打着湿冷的树干和浓密的枝叶,引得四周泛起一阵空洞的回声。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死寂吞没了,不剩一点残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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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扛着沉重的柴捆大步冲过方才走过的那片铺满针叶的空地,双腿发力踏进溪涧旁那层被踩踏过、尚留着模糊脚印的湿滑草地。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般急切地扫过每一寸空间:水面微澜依旧,映着天光寂寥浮动着几片落叶。石上苔痕幽深湿冷。散落的柴枝被大致收拢成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堆垛搁在岸边,静置在那里——散乱无序,维持着被放下后最原始的状态,上面覆盖着几片新近飘落的枫叶,染着凄艳的红。一切都静止着,像一幅凝固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