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元军残部

风,是草原的呼吸。

此刻,这呼吸带着一股焦躁与肃杀。自大军踏入这片广袤无垠的北地,常遇春便感觉到了。风不再是江南水乡的温婉拂面,而是夹杂着沙砾的鞭挞,抽打在每一个士兵的铠甲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噼啪”声。天空是那种近乎凝固的灰蓝色,像一块巨大的、未经打磨的青石板,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常遇春勒住缰绳,坐下那匹通体乌黑的“踏雪乌骓”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两道白色的热气。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眯起那双在战场上淬炼得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眺望着远方地平线上那道连绵起伏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山脉。

三天了。一种莫名的烦躁感,如同附骨之疽,始终萦绕在他心头。这不是对胜利的怀疑,而是一种猎人嗅到猎物气息前,最本能的警觉。他的直觉,这头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野兽,正在低声咆哮,告诉他,这片看似平静的草原之下,正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将军,风大了,回营帐吧。”亲兵将一件厚实的黑色大氅披在他的肩上,语气中满是关切。

常遇春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远方。那片枯黄的草海在风中起伏,一波接着一波,仿佛隐藏着无数伺机而动的幽灵。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白色的雾气瞬间被狂风吹散。

“传令下去,让斥候营再撒出去一哨人马,沿着西北方向的干涸河道,探出五十里。记住,我要活的情报,不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能穿透呼啸的风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亲兵的耳中。

亲兵领命而去,常遇春这才调转马头,向着营地方向缓缓行去。营地里,炊烟袅袅,士兵们正在擦拭兵器,修补甲胄,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然而,常遇春知道,在这份平静之下,是压抑许久的战斗渴望。他们是百战之师,是跟着他从江南一路杀到漠北的兄弟,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对胜利的渴望和对敌人的蔑视。

但他不能让他们被这种渴望冲昏头脑。真正的战神,不仅要懂得如何挥刀,更要懂得何时收刀。他的心中,早已开始推演着无数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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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遇春的预感,在三天后的黄昏,得到了血淋淋的印证。

夕阳如血,将半个天空染成了瑰丽而凄惨的橙红色。一支斥候小队策马狂奔回营,为首的什长浑身浴血,左臂上插着一支狼牙箭,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报——!”他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因极度的疲惫和激动而嘶哑,“启禀大将军!西北方向三十里,干涸河道‘乌兰布和’附近,发现元军踪迹!”

“多少人?什么建制?”常遇春几乎是瞬间从帅帐中冲了出来,他的虎头湛金枪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枪尖的寒芒在夕阳下闪烁着,仿佛一头即将苏醒的猛兽。

“看……看不清建制,将军!”什长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报告,“他们不像成建制的军队,更……更像一群溃散的乌合之众!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战马都瘦得皮包骨头。但他们……他们太凶了!我们一个兄弟去探查,被他们瞬间射杀,他们……他们的眼神,像一群被逼到绝路的饿狼!”

“饿狼?”常遇春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

这个比喻,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在鄱阳湖与陈友谅水战时的情景。那时的陈军,亦是困兽犹斗,凶悍异常。但越是如此,败亡得就越快。

帅帐内,灯火通明。地图铺在长案上,几位副将围拢过来,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将军,就这点残兵败将,还用得着您亲自出马?”一位名叫张雄的骁骑校尉按捺不住,他身材魁梧,满脸虬髯,是军中有名的猛将,此刻他正意气风发地请战,“末将愿带五百骁骑,踏平那河道,把他们剁成肉泥!”

“是啊,大将军!”另一位将领也附和道,“不过是些丧家之犬,何须多虑?我军士气正盛,正好拿他们来祭旗!”

帐内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士兵们久疏战阵,此刻听闻有敌人,无不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杀个痛快。

常遇春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指,在地图上那条代表着“乌兰布和”干涸河道的蓝色细线上,缓缓划过。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解剖一个复杂的棋局。

“不可轻敌。”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帐内所有的嘈杂。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这是一群被逼到悬崖边的狼。他们知道自己无路可退,身后就是万丈深渊,所以才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你们以为他们是残兵败将,在我看来,他们是一颗颗淬了毒的钉子,一不小心,就会扎得我们血流不止。”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我们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赢得让他们彻底丧失抵抗的意志。这一战,要杀的,不只是他们的肉体,更是他们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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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领们面面相觑,脸上的狂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思和敬畏。他们这才明白,大将军考虑的,远比他们深远。他看的不是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而是整个北伐大局。

“那……依将军之见?”张雄瓮声瓮气地问道。

常遇春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点停下,那里是河道的下游,地势相对开阔,两侧有一些不起眼的沙丘和稀疏的胡杨林。

“狼要吃肉,更要喝水。”他缓缓说道,“这条河道虽然干涸,但下游地势低洼,或许还有地下水渗出。我们要做的,不是去追狼,而是设一个陷阱,让狼自己走进来。”

他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那是一种属于顶级战术家的冷静与布局。

“传我命令,”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果决,“全军拔营,沿河道下游行进二十里,安营扎寨。记住,要大张旗鼓,把所有的旌旗都竖起来,把所有的锅灶都点起来,营造出一种我们长途跋涉、疲惫不堪、急需休整的假象。”

“至于水源……”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派人去下游挖掘,就算挖不出水,也要装作挖出了水的样子。让我们的士兵,大声欢呼,把水囊都装满,哪怕里面装的是马尿!”

“末将不明白!”张雄挠了挠头,“这是为何?”

常遇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因为我们要演一出戏,一出让那些饿狼垂涎三尺的戏。我们要让他们觉得,我们是一群疲惫的、骄傲的、放松警惕的肥羊。而他们,将是那群可以轻易得手的饿狼。”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从现在起,我们每个人,都是演员。演得好,我们兵不血刃;演得不好,我们就要用兄弟们的命去填。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将齐声应道,眼中充满了对这位战神计策的钦佩与期待。

夜幕降临,明军的大营在河道下游扎下。营火如繁星般点缀在荒原上,士兵们的喧哗声、马匹的嘶鸣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传得很远很远。整个营地,都弥漫着一种大战过后、放松懈怠的氛围。

而在营地两侧那些不起眼的沙丘和胡杨林里,数千名明军精锐早已埋伏妥当。他们屏住呼吸,与黑暗融为一体,手中的弓箭上弦,腰间的战刀出鞘,只等那声号令。

常遇春站在中军大帐前的一处高台上,夜风吹动着他的黑色大氅,猎猎作响。他手中没有握枪,只是负手而立,静静地凝视着远方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知道,那群狼,已经闻到血腥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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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夜,寒冷而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