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在山谷间缓缓流动,勾勒出记忆的轮廓。那年他背着行囊踉跄前行,暴雨冲垮了栈道,他抓着崖壁上的荆棘悬在半空,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掌心被尖刺划破的血痕混着雨水淌进眼睛,酸涩中,他看见自己映在水洼里的影子——狼狈、绝望,像被狂风揉皱的纸。
而此刻,那些曾让他无数次想要放弃的陡坡与险滩,都化作了生命长卷上最浓墨重彩的笔触。蜿蜒的山路在群峰间画出优美的弧线,昔日磨破鞋底的碎石路,如今铺就成通往云端的阶梯。他想起在寒夜里蜷缩在破庙的那个冬夜,想起在暴雨中推车前行的泥泞,想起无数次跌倒后又咬牙站起的清晨。那些曾以为会将他吞噬的黑暗,原来只是黎明前的序曲。
山风掠过松林,发出低沉的吟唱。他展开双臂,感受着穿过胸膛的风,仿佛那些曾经的泪水与汗水,都化作了此刻缭绕在山间的云雾,轻盈而自由。远处的天际,晚霞正燃烧成壮丽的锦缎,他知道,生命中的每一道崎岖,都是为了让他站得更高,看得更远。那些深深刻在骨头上的伤痕,如今都成了勋章,在岁月的长河中,闪烁着永不磨灭的光芒。夕阳的金辉落在青石板路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边的老松枝桠间漏下细碎光斑,落在他肩头,像极了年轻时别在衣襟上的星子。他走得不快,鞋底碾过几片褐红的橡叶,发出轻微的脆响。
转过一道弯,溪涧声忽然清晰起来。他在被水冲刷得光滑的青石旁驻足,望着涧底游动的银鱼,嘴角笑意更深了些。那株他亲手栽下的山桃已亭亭如盖,去年冬天修剪的枝桠此刻正冒出新绿。
山风拂过,带来远处村落的炊烟味。他摸了摸腰间的竹篓,里面装着刚采的野茶,叶片上还凝着暮色的凉露。路尽头的灯火渐次亮起,像大地睁开的眼睛。棉絮。他停下脚步,望着前方那棵歪脖子樟树——树皮上还留着他儿时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回家”二字,此刻正被夕阳染成蜜糖色。风穿过枝叶的缝隙,簌簌地响,像极了母亲当年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的声音。
他伸手触摸树干,粗糙的纹路硌着掌心,却有种久违的踏实。记得十三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黄昏,他背着书包从镇上中学回来,就是靠在这棵树下,偷偷抹掉考砸了的眼泪。后来这树被雷劈过一次,村里人都说要砍了,是母亲执意留下,说“树跟人一样,伤了根还能发新芽”。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汪汪”地撕破暮色,又很快被山风揉碎。他想起自家那只老黄狗,总爱摇着尾巴在村口等他,直到前年冬天老死在灶房门口。母亲把狗埋在了樟树根下,说“让它接着守着回家的路”。
脚下的青石板路泛着潮气,混着泥土和野草的腥甜。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又闻到了灶台上飘来的腊肉香。母亲总说,腊肉要熏足九九八十一天,就像日子,得慢慢熬才出味道。
前面就是那方小小的院落了,竹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的枯藤,木门虚掩着,昏黄的灯光从窗棂里漏出来,在地上织成一张温暖的网。他知道,母亲一定又在灶台边忙碌,锅里炖着他最爱喝的萝卜排骨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像极了岁月流淌的声音。
他慢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门把,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他轻轻地转动门把,门缓缓地打开了,发出了“吱呀”的一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脆,就像是门在欢迎一个阔别已久的故人。
他的脚步很轻,生怕惊醒了屋内的人。他走进院子,抬头望去,屋檐下的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仿佛在向他招手。灯笼的光芒透过纸糊的灯罩,洒在地上,形成了一片温暖的光晕。
他的影子被灯笼的光拉长,一直延伸到母亲的脚边。母亲静静地坐在门口,她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他依然能感受到母亲的存在,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亲切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