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章 帝王的脆弱(上)

视线起初是模糊涣散的,朦胧中只见一个身着深色常服的身影立于不远处烛影之下。

他以为是妻子常乐又来催促用药和用膳,下意识地侧了侧头,声音带着浓重睡意与沙哑,含糊嘟囔道:“乐儿……不是说了……咳咳……这会儿不用膳么……让我再歇片刻……”

话音未落,他视线渐清,终于聚焦于那张不怒自威、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神情的面容上。

陈恪猛地一怔,残余的睡意瞬间惊飞殆尽!

他瞳孔微微收缩,几乎以为是自己病中虚弱,眼花了或是仍在梦中,下意识地呢喃出声:“陛……下?”

嘉靖帝见他醒来,面上那丝复杂的感慨迅速收敛,化为一种惯常的、略带淡漠的平静,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是朕。”

确认并非幻觉,陈恪心中剧震,也顾不得周身酸软无力,当下便挣扎着要从躺椅上起身,欲下行礼。

动作间,难免带出一连串压抑不住的低咳,脸色也因这骤然的气急而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

嘉靖帝见他如此,上前半步,虚抬了抬手,语气虽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不必了。陈卿大病在身,虚弱至此,仍心系戎机,案牍劳形。朕心甚慰,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陈恪动作一滞,感受到皇帝语气中那丝罕见的、近乎体恤的意味,心下惊疑不定,却也不敢强行挣扎,只得就势微微坐直了些身子,靠在椅背上,略喘了口气,脸上挤出一丝尴尬而勉强的笑意:“臣……臣失仪,请陛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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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不再看他,转而踱开两步,目光投向窗外。

只见窗外庭院中,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已被厚重的青墨色云层吞噬殆尽,凛冽的冬夜正悄然降临,将枯枝的剪影刻印在愈发深邃的天幕上。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唯有烛火偶尔噼啪一声轻响,更衬得四周寂静异常。

陈恪缓过一口气,心思电转,终是忍不住率先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病中的虚弱,却努力维持着恭敬与清醒:“陛下日理万机,怎得空……突然驾临寒舍?臣未能远迎,更未得通传,实在……惶恐。”

嘉靖帝闻言,缓缓转过身来。

他自顾自地撩起袍摆,在旁侧一张看似寻常、却用料扎实的榆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姿态从容。

虽身着常服,久居上位养成的威仪与多年修道淬炼出的那种疏离气度,依旧让他此刻的动作显得自然而然,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

他目光掠过陈恪苍白憔悴的脸,淡淡道:“朕今日心绪颇有些不宁,在宫中闷得慌,便出来随意走走,透透气。行至附近,想起你抱病在家,顺道过来瞧瞧。”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刻意带着一丝闲适,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寻常探访。

然而,那深陷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未能完全掩饰住的倦怠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却未能逃过陈恪敏锐的观察。

陈恪心下顿时了然。

皇帝心绪不宁?是了。

在这海瑞上书、朝野震荡的关头,陛下岂止是“不宁”?

那失落……是因海瑞的奏疏?是因满朝文武的沉默或无力?还是因那份被赤裸裸撕开、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的现实?

陈恪太了解眼前这位帝王了。

嘉靖其人,聪明绝顶,自负至极,一生精于算计,善于操弄权术平衡,将朝臣视为棋子,将天下视为私产。

他或许并非不知晓那些弊病,但他早已习惯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带着玩味心态的“默许”与“利用”,并以此维系着他那套独特的统治逻辑。

如今,海瑞却以最决绝、最不留情面的方式,将这一切血淋淋地摊开,不仅否定了他的政绩,更近乎否定了他作为“君父”的正当性与道德基础。

这对于嘉靖而言,其打击之沉重,羞辱之深刻,远胜于任何攻讦或边关的失利。

那是一种根基于帝王尊严与个人信念之上的、彻头彻尾的崩塌感。

此刻陛下轻描淡写的一句“心绪不宁”“出来走走”,背后所承受的惊涛骇浪与孤寂寒意,陈恪几乎能够想象。

他看着烛光下嘉靖帝那看似平静、却难掩晦暗的侧脸,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生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一丝对嘉靖极其微妙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