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鼎力相助”,恐怕最终还是要落在“捐输”二字上。
他们早已得了背后靠山或同盟的暗示:对此人,面上要热情礼貌,小事可顺着,但涉及核心利益,尤其是要大把掏银子的事,务必设法拖延、阻挠,绝不能让他轻易如愿。
他陈恪再厉害,终究要讲王法,要顾及地方稳定,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强取豪夺。
整个宴席上,最轻松的恐怕就是王重光了。
他乐见陈恪与商家们保持这种表面的和谐,只要不起冲突,能将开海之事推动下去,于他而言便是百利而无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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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主动举杯,祝愿陈恪考察顺利,早日定下口岸,为苏州带来新的气象。
宴席终了,陈恪在王重光的恭送下先行离去。
留下的七位商界巨擘,却并未立刻各回各家,而是心照不宣地聚集到了城中一处不显山露水的私人园林的书房内。
门窗紧闭,烛火摇曳。方才宴席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为首的李家家主,也是如今苏州商界的领头羊,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的老者,缓缓拨动着手中的茶盏盖碗,沉吟良久,才吐出一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旁边一位身材微胖的绸缎商接口,语气带着忧惧:“这位陈阎王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当年苏家何等势大,说倒就倒了。他这次来,说是开海,我看……未必不是看上了我们这几家的钱袋子。”
另一人压低声音,虚指了一下北方的方向,道:“上面的意思很明确,让我们尽可能的拖,尤其是捐输方面。他陈恪固然圣眷正隆,手段厉害,但总不能无视各方牵扯,强行摊派吧?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据理力争,他也难施拳脚。”
这话引起了多数人的附和。
他们根基深厚,与朝中、地方官员盘根错节,自信只要团结一致,足以应对任何刮地皮的行为。
然而,在这看似一致的氛围中,坐在末位的两位家主——主要经营海外稀罕物和漕运相关生意的周家和钱家,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们的实力在七家中相对靠后,平日没少受前面几家巨头的倾轧和排挤。
开海之事,对他们而言,或许正是一个打破现有格局、寻求新机遇的契机。
若能傍上陈恪这棵大树,未必不能趁势而起。
只是,眼下情势未明,陈恪的真实意图和手段尚不清楚,李家家主等人又明显摆出了对抗的姿态。
此时贸然表态,无异于引火烧身。
周家主轻轻咳嗽一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谨慎地说道:“李公所言极是。陈部堂此行,确需谨慎应对。不过,开海毕竟是朝廷旨意,若能成事,于苏州商贸长远来看,或许也非全是坏事。我等……还需从长计议,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这话说得圆滑,既不得罪李家家主,又留下了一丝转圜的余地。
钱家主也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李家家主瞥了他二人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但并未多说,只是淡淡道:“周老弟说得是,从长计议。总之,眼下要紧的是,不能让他轻易开了这个口子。诸位回去后,都约束好手下人,近期行事低调些,莫要授人以柄。”
众人又商议了一番细节,这才怀着各自的心思,悄然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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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六年,三月中,长江口。
此地举目四望,但见芦苇荡荡,水洼星罗棋布,远处几艘破旧的渔船搁浅在泥滩上,随着浑浊的潮水轻轻晃动。
零星的茅屋草棚散落在稍高的土墩上,炊烟稀落,更衬得这片天地空旷寂寥,与苏州城内的锦绣繁华恍若两个世界。
陈恪勒马立于一处稍高的堤岸之上。
他并未在苏州府那场看似宾主尽欢的接风宴上过多停留,正如他此前所言,仅仅是“打了个照面”,略作休整,便带着一干人马,匆匆踏上了实地勘察的旅程。
他目光沉静,缓缓扫过这片如今还被称为“华亭县东北鄙”、“松江府下沙地”的荒芜之地。
身后,除了按刀肃立的阿大等心腹家将,便是那几位南京守备太监衙门派来的“协理”太监,以及苏州府、华亭县派来的几名向导小吏。
众人脸上或多或少带着些不解与旅途劳顿的疲惫,唯有陈恪身侧那位须发花白、面色黝黑的老者,正指着前方水道,侃侃而谈。
此老姓顾,名寰,字伯宇,年轻时曾是纵横闽浙的海商巨头,甚至私下也干过些“通番”的勾当,后来年岁渐长,金盆洗手,隐居苏州,对东南海道、潮汐港势、乃至海外诸国风情物产了如指掌,是江南地面上数一数二的“海事通”。
陈恪费了些周折,才将他请出山。
“……伯爷请看,”顾寰的声音沙哑却洪亮,压过了风声,“此地虽眼下荒僻,然实乃天赐良港之胚!前有沙岛为屏,可抵风浪。后有吴淞江、黄浦江交汇于此,水路直通苏松腹地,漕运便捷无比。更兼地处扬子江口,南北洋流交汇,舟师北上可抵辽蓟辽、朝鲜,东出则直面倭国九州、琉球,航线顺遂,无需绕行远路,省却无数风波之险与日程耗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