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夏秋之交,上海浦。
昔日荒芜的滩涂苇荡,已然被一片浩大喧嚣的工地所取代。
五千余名从南直隶各府县招募来的精壮民夫,如同辛勤的工蚁,在这片被寄予厚望的土地上挥洒着汗水。
号子声、夯土声、锯木声、浪涛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充满原始力量与勃勃生机的交响。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泥土、潮水以及新伐木材的混合气息,炽热的阳光烘烤着忙碌的人群,也将这片初生的港口蒸腾得热气腾腾。
陈恪的身影,几乎每日都会出现在工地的不同角落。
他褪去了在苏州时的华服,常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靛蓝色棉布箭袖袍,头顶宽檐遮阳斗笠,若非身边总有阿大等几名气息沉凝的亲随护卫,以及偶尔趋前低声禀报的工部吏员,他混在人群中,几乎与一名监工的官员无异。
他的工作量是巨大的,堪称事无巨细,靡靡不遗。
五千人的吃喝拉撒、工棚分配、工具发放、工程进度、乃至不同工组之间的协调,千头万绪,琐碎至极。
虽有一套由南京工部、应天巡抚衙门抽调来的书吏班子负责具体执行,但许多关键决策和突发状况,仍需他亲自定夺。
民夫劳作,难免有意外发生。
这一日,临近黄昏,江边一处正在开挖的码头基槽处忽然发生小范围塌方,虽未造成大规模伤亡,却有两名躲闪不及的民夫被滑落的泥土埋了半身,挣扎出来时已是腿骨断裂,惨叫不止。
现场顿时一阵骚动恐慌,工头也慌了手脚。
消息第一时间报到了正在巡视船坞选址的陈恪这里。
他立刻丢下手中图纸,快步赶往事发地点,眉头紧锁。
“慌什么!立刻去请随营的郎中!再去两个人,到本督帐中,将我那匣子药品和干净纱布取来!快!”
陈恪声音沉静,却自带威严,瞬间压下了现场的混乱。
他蹲下身,不顾地上泥泞,查看伤者情况,见那两人痛苦呻吟,脸色苍白,他沉声道:“放心,骨头伤了,好生将养能接上。郎中马上就到。此次受伤,乃为公事,医药费用,总督衙门一力承担。养伤期间,工钱照发,直至尔等痊愈能再次劳作为止。”
他这番话,清晰传入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听的民夫耳中。
顿时,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感激的低语。
“工钱还照发?”
“医药全包?”
“伯爷…伯爷真是菩萨心肠啊!”
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徭役伤残往往只能自生自灭的年代,陈恪此举,无异于石破天惊,极大地安抚了人心,也无形中提升了民夫的归属感和积极性。
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
有时是工棚漏雨,陈恪会亲自去看,责令立即加固修缮;有时是灶房饭菜出了问题,他也会突然抽查,严惩克扣伙食的胥吏。
他甚至偶尔会在不太忙碌的傍晚,脱下外袍,卷起袖子,加入到搬运石料或拉拽绳索的队伍中,干上一炷香的时间。
汗水很快浸透他的中衣,坚实的肌肉在劳作中绷紧,与寻常民夫并无二致。
这种时候很少,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与子同袍的无声宣言。
但每一次,都能极大地鼓舞士气,让民夫们觉得,这位高高在上的伯爷,是真的与他们站在一起,在做一件实实在在的大事。
然而,陈恪更多的时间,并非消耗在工地细节上。
他最主要的精力,不得不投入到与那些真金白银投入进来的商贾们的周旋之中。
总督衙门临时设在上海浦工地旁的一处简陋院落的厅堂,几乎每日都冠盖云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