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空望着方城山麓的枫林已染上一层凄艳的绛红。夕阳斜照,将山峦的轮廓勾勒得如同卧伏的巨兽,而那些在秋风中摇曳的枯草,则像是巨兽脊背上衰败的毛发。一条由无数脚印践踏出的土路从远山深处蜿蜒而至,路上行进着的,是南阳境内最后一批成建制的黄巾残部。
这支队伍约六千余人,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们沉默地行走着,脚步拖沓,扬起的尘土在夕阳的光柱中缓慢翻滚,带着一股绝望的疲惫。队伍中并非全是青壮,更多的是老弱妇孺。有白发老妪拄着木棍,每一步都走得颤巍巍;有妇人怀中抱着懵懂的婴孩,孩子因饥饿而发出的微弱啼哭,很快便被淹没在沙沙的脚步声里;还有些半大的孩子,赤着脚,睁着空洞的大眼,茫然地跟着前方大人的背影。他们曾经是啸聚山林、震动天下的黄巾力士,如今,却只是一群失去了方向、只为求一口活命的流民。
引领这支队伍的,是两位身形挺拔、却同样面带风霜之色的年轻人——南宫晟与南宫璩兄弟。南宫晟年稍长,约莫二十七八,面容清癯,眉宇间原本应有的英气已被连日来的奔波与精神上的重压磨蚀殆尽,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一丝挥之不去的悲怆。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粗布直裾,外罩的皮甲上布满刀剑划痕,早已失去光泽。他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几缕散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落魄。弟弟南宫璩则显得更为激愤,他紧抿着唇,眼神锐利如鹰,不时扫过道路两旁远远围观的人群,那只按在腰间断刀刀柄上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的服饰更为杂乱,似是拼凑而来,袖口处甚至能看到干涸的血迹。
与他们并肩而行的,是一位身着玄色深衣,外罩浅灰色绨袍的年轻官员。他便是南阳郡都尉赵空。赵空并未骑马,也未乘坐彰显身份的马车,只是如同寻常旅人般,徒步走在南宫晟身侧。他的身姿挺拔,步伐沉稳,与周围黄巾残兵的踉跄形成鲜明对比。玄色深衣是汉代低级官吏常服,用料虽非极品,却也整洁挺括,与他腰间那柄形制古朴的环首刀一样,透着一股内敛的威严。他的面容算不得英俊,但线条分明,一双眼睛尤其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此刻却平静无波,只是默然地观察着这支沉默的队伍,以及道路两旁的一切。
道路两侧,远远聚拢着从宛县、冠军县乃至周边乡亭赶来的平民百姓。他们大多穿着葛麻衣物,男女老少皆有,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朝着这支曾经令他们闻风丧胆的队伍张望。目光中,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有麻木的旁观,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好奇的怜悯。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汇成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队伍上空。
南宫晟感受着这些目光,第一次觉得自己离这些他曾立志要拯救的“黎庶”如此遥远。昔日,他随大贤良师张角传道,看到的是一张张充满希望与热忱的脸庞;起义之初,万民景从,他们被视为打破这昏聩世道的救星。而如今,在这些百姓眼中,他们这群失败者,或许与带来灾祸的瘟神无异。战火虽非他亲手点燃,却因他们而起,席卷了这片土地,多少家园焚毁,多少生灵涂炭?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蟒蛇,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下意识地挺直了本就疲惫不堪的脊梁,仿佛想以此维系最后一点属于太平道“神上使”的尊严。
“看什么看!若非活不下去,谁愿意提着脑袋造反!”南宫璩终于按捺不住,朝着人群方向低吼了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戾气。
人群被他这一吼吓得稍稍后退,议论声也瞬间低了下去,但那些目光并未移开,反而更多了几分惊惧与敌意。
赵空并未阻止南宫璩,甚至没有转头看他,只是目光依旧平视前方,用只有身边几人能听到的音量,淡淡开口,打破了兄弟二人之间凝重的沉默:“这些人,还有你们队伍里的许多人,籍贯混乱,或为流民,或为逃奴。借着这次机会,南阳郡府会为你们统一削去奴籍,重录平民户籍。”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南宫晟和南宫璩耳中,平淡得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南宫璩猛地扭过头,盯着赵空,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哦?如此说来,我们倒要感激涕零,叩谢赵都尉和孙太守的再造之恩了?”他的话语如同浸了冰碴,每一个字都透着不信任与抵触。
赵空终于侧过头,看了南宫璩一眼,眼神依旧平静,缓缓摇头:“感激?那倒不必。赵某与大哥,承受不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蜿蜒的队伍,以及远处那片依山而建、隐约可见轮廓的营垒,继续道:“这片能让你们暂且安身立命的土地,自然不会是凭空得来。”
他的话语引出了这片土地的来历。赵空的声音依然平淡,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南宫兄弟心中漾开涟漪。“这片地,位于方城山脚下,地势平坦,近水源,本是开国名将,建义大将军朱佑家族昔日的田产。朱家世代簪缨,曾显赫一时,奈何子孙不肖,家道中落,这份产业几经辗转,最终落入了襄阳蔡氏手中。”他微微抬手,指向营地方向,“如今,蔡德珪(蔡瑁)与庞文叔(庞季)连地契都带来了,手续俱全,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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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晟沉默地听着,心中却是波涛暗涌。朱佑,那是光武皇帝云台二十八将之一,是辅佐刘秀重建大汉的功臣。如今,功臣之后的产业,却成了收容反贼的营地,这其中的历史轮回与讽刺意味,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蔡家,南阳乃至荆州首屈一指的豪族,竟舍得下如此血本?
“蔡家世代经商,盘踞荆襄,无利不起早。”赵空仿佛看穿了南宫晟的心思,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即便是蔡讽公(蔡家家主),也绝无可能将这般产业平白赠予孙建宇(孙宇)。当然,孙太守虽为一郡之长,亦无权将如此土地私相授受,馈予尔等。”
他话锋一转,将核心矛盾轻轻点出:“这份代价,眼下是由南阳太守府和南阳都尉府,也就是我和大哥,先行担下了。记得,南宫晟,你,以及你们太平道,欠我和大哥一个人情。”这话他说得轻描淡写,却重逾千斤。
南宫璩再次冷哼,别过头去,不愿再看赵空那仿佛掌控一切的脸。
南宫晟却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与衰草气息的凉气,反唇相讥,试图打破对方那令人压抑的平静:“原来权倾南阳的赵都尉,也有如此掣肘艰难之时?倒让我等败军之将,开了眼界。”
赵空闻言,脸上并未见愠色,反而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得如同冬日里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他抬眼望向西边那轮即将沉入山峦的赤红落日,暮色开始浸染天穹,几颗寒星已在东方天际隐约闪烁。“天下事,天下人为之。在这煌煌大汉天宇之下,谁又不是漂泊无依的孤舟?即便是两千石的高官,置身于这盘根错节的豪族势力之中,亦不过是浪涛中的一叶扁苇罢了。”他的话语中,竟透出一丝与年龄、地位不符的苍凉与疲惫。
“南阳郡,豪族林立。蔡、蒯、黄、庞、习……各家姻亲相连,门生故吏遍布州郡。他们累世经学,世代出二千石高官,树大根深。”赵空的声音低沉下来,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我和大哥,区区两个依靠军功、机缘爬上来的两千石,无深厚家族根基,拿什么与这些盘踞此地数百年的庞然大物相比?有些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这番话,看似示弱,却让南宫晟心中一动。他原以为孙宇、赵空在南阳已然一手遮天,如今听来,其处境也并非表面那般风光。这让他对眼前这位年轻都尉的观感,复杂了几分。
赵空并未在意南宫晟的反应,继续道出他与孙宇商议后的安排:“大哥与我计议已定。为避免尔等太平道众、黄巾旧部再次沦为人奴仆,籍册混乱,受人欺压,已安排了一批郡府书佐,就在前方营地之中,为你们重新登记造册,编录户籍。这是让你们真正摆脱‘流寇’身份,成为大汉编户齐民的第一步。此事,需你们全力配合,安抚部众,如实申报,方可顺利进行。”
“编户齐民?”南宫晟咀嚼着这个词,脸上浮现出冰冷的讽刺,“然后呢?成了平民,明年便要开始缴纳算赋、口赋、更赋,服那无穷无尽的徭役?你如此好心,莫非是替朝廷预先圈养好待宰的羔羊,只等来年催科之时,再将我等逼上绝路?”他想起了那些在沉重赋税下破产,最终不得不硬而走险的昔日乡邻。
赵空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在渐起的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赋税之事……眼下天下动荡,豫州、兖州黄巾尚未完全平定,凉州羌乱又起,朝廷府库空虚,明年南阳的赋税能否收上来,能收多少,尚在未定之天。”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经历了此番大变,朝廷……至少南阳郡府,总该吸取些教训,没道理立刻再次将刚刚安抚下来的你们,逼反。此事,我们还在等朝廷的回复。总之,有了正式的户籍,成了平民,总比身为逃奴、流寇,朝不保夕,要好过一些。”
就在这时,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与尘土,打着旋儿扑向队伍。队伍中响起几声压抑的咳嗽。赵空停下脚步,等风势稍缓,才继续前行,同时用更低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让南宫兄弟猝不及防的话。
“另外,此前交战中被收缴的兵器,我已私下命令蔡德珪,在清点入库时,暗中为你们截留了一批。”他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晚月色尚可,“刀、矛、弓矢皆有,数量不多,但也足以武装数百人。你们若是心中不甘,觉得投降违背了大贤良师的理想与准则,待明年缓过气来,还想再反,也算有点准备,不至于手无寸铁。”
此言一出,南宫晟和南宫璩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猛地停下脚步,豁然转头,四道目光死死钉在赵空脸上。震惊、难以置信、疑惑、警惕……种种情绪在他们眼中交织翻滚。南宫璩甚至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仿佛随时可能暴起。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代表朝廷来招安、镇压他们的都尉,竟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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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空对他们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神色依旧平静,甚至还抬手拂去了衣袖上沾染的一点尘土。“投降,尤其是穷途末路下的投降,总归是违背本心,令人心中不安,甚至感到屈辱。这一点,赵某与大哥,能理解。”他的目光扫过南宫兄弟,又掠过身后那些麻木前行的黄巾部众,“我们备下足以过冬的粮草,为你们整顿户籍,给予安身之地,甚至……私下留存军器,这便是我们目前能拿出的最大诚意。”
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而毋庸置疑:“不过,铠甲,你们一件也不能留,没有余地。”
关于铠甲的限制,倒是在南宫兄弟的意料之中。铠甲,尤其是制式铁甲,在大汉军中亦属珍贵军资,寻常郡国兵都未必能齐备。汉律明令,私藏甲胄超过一定数量,即视同谋反,乃是诛三族的大罪。这条规则,森严如铁,即便是孙宇和赵空,也绝不敢触碰这条底线。赵空能私下允诺留存普通兵器,已属胆大妄为,冒了极大的政治风险。
短暂的死寂之后,南宫晟才从极度的震惊中缓缓回过神来,他盯着赵空,试图从对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找出丝毫戏谑或阴谋的痕迹,但他失败了。赵空的眼神坦然而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个既成事实。
“为什么?”南宫晟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这个年轻的都尉。
赵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迈步继续前行,淡淡道:“走罢,天色将晚,莫让营中之人久等。前方便是你们暂时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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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继续前行,气氛却因赵空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而变得愈发微妙。南宫兄弟沉默地跟在赵空身侧,心中波涛汹涌,不断揣测着孙宇和赵空真正的意图。是试探?是麻痹?还是另有所图?
不多时,队伍抵达了营寨大门。这座营寨倚靠方城山余脉而建,以粗大的原木搭建寨墙,墙头设有望楼,虽然略显简陋,但格局规整,防御设施一应俱全,显然曾是蔡家一处重要的庄园或私兵驻地。营寨大门洞开,仿佛巨兽张开的幽深大口。
而此刻,在营寨大门前,却肃立着一群与周围环境、与这支残兵败队伍格格不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