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者,是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气质儒雅的老者。他头戴进贤冠,身着玄端素色深衣,宽袍大袖,腰束锦带,悬着一块青玉玉佩。虽未佩戴任何显眼官饰,但那股经由多年诗书浸润而沉淀下来的雍容气度,却让人无法忽视。他便是闻名天下的文宗、南州府学的祭酒,蔡邕蔡伯喈。
在蔡邕身后,跟着数位同样身着儒服、气度不凡的中年或老年文士,皆是南州府学中的名士或教师。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道文化的壁垒,与眼前这支充斥着困顿与草莽气息的队伍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蔡邕身侧,还站着两位身着正式官服的官员。一人年约三十,面容白皙,微有短须,身着黑色官袍,头戴介帻,腰悬铜印黑绶,神色间带着几分精明与审慎,正是南阳郡郡丞蔡瑁蔡德珪。他出身襄阳蔡氏,与蔡邕虽非同支,但同姓之谊,在此场合更显亲近。另一人年纪稍长,约四十许,面容敦厚,目光沉稳,乃是南阳郡功曹史庞季庞文叔,他代表着南阳本土的另一大豪族庞氏。
南阳郡都尉赵空亲自护送,郡丞蔡瑁与功曹史庞季这两位郡中核心佐吏携地契相随,如今更有名满天下的蔡伯喈率南州府学士人亲迎。这等阵容,几乎是给了张角和太平道天大的颜面。
南宫晟看到蔡邕的瞬间,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他早年游学之时,曾有幸在颍川听过蔡邕讲学,虽未正式拜师,却也执过弟子礼。此刻在此情此景下相见,心中滋味复杂难言。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冠,越众而出,快步走到蔡邕面前,撩起衣摆,便要躬身行大礼。
“学生南宫晟,拜见蔡师。”
蔡邕并未让他完全拜下去,抢上前一步,伸出双手稳稳扶住了南宫晟的手臂。老人的手掌温暖而有力,目光落在南宫晟写满风霜与疲惫的脸上,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惋惜与悲悯。
“不必多礼。”蔡邕的声音温和而沉痛,更显亲近,“一别数年,不想竟在此地相见,更不想……竟是如此光景。”
他扶着南宫晟的手臂,并未立刻松开,目光仿佛透过南宫晟,看到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辩才无碍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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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角……他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
蔡邕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怅惘,“原以为以他之才,纵有济世之心,亦当有更稳妥的法子……可惜了,他那般惊才绝艳,辩析阴阳,通达百家,天下能与之论道者寥寥……可惜,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提到恩师张角,南宫晟一直强忍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鼻尖一酸,眼眶瞬间泛红,热泪几乎夺眶而出。他猛地低下头,紧咬着牙关,不让喉间的哽咽出声。恩师的理想,兄弟们的鲜血,无数信徒的牺牲,如今只剩下这残破的局面和未知的前路,种种情绪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蔡邕的这番话,并非胜利者的嘲讽,而是源自同一层次对于天才陨落的真诚痛惜,这更让他感到锥心之痛。
蔡邕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叹息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元良,带着剩下的人,好好活下去。大贤良师的道,或许……换一种方式,也能留存于世。”这话说得隐晦,却带着一丝劝慰与指引。
一旁的蔡瑁和庞季,始终保持着官员应有的矜持与沉默。蔡瑁的目光偶尔扫过营寨和队伍,带着评估与算计;庞季则更多是观察着赵空与南宫兄弟的互动,面色沉稳,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空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场短暂的会面。他知道,蔡邕的到来,以及南州府学士人的集体出现,不仅仅是因为蔡邕与张角曾有私交,更是孙宇和他精心策划的一步棋。这象征着南阳士林,至少是其中开明一派,对此次招安的态度。这既是做给朝廷和天下人看的姿态——南阳并非一味剿杀,亦行招抚,彰显教化之功;也是做给这些黄巾残部看的——他们并非被当做猪狗般的俘虏,而是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士人”阶层的接纳(哪怕是表面上的),这有助于安抚他们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为后续的管理减少阻力。
“南阳郡上下,此番确是给足了面子。”赵空心中默念。这面子,是建立在实力、算计、妥协以及未来的风险之上的。
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队伍的后方,那主要由老弱妇孺组成的散乱队列中,出现了一个本不应出现在此地的身影——南阳太守孙宇。
孙宇并未穿着彰显太守身份的官服,而是一身寻常的玄色锦缎深衣,衣料华贵,剪裁合体,将他挺拔修长的身形衬托得愈发冷峻。他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如同幽影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支悲苦的队伍边缘。他那张向来冷静甚至堪称孤傲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倒映着眼前的景象。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对母子身上。
那是一个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的妇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奔波劳碌,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她面色蜡黄,双颊凹陷,身上穿着一件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襦裙,头发枯黄,随意地用草绳扎着。她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她的右手紧紧牵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
男孩更是瘦弱得可怜,小小的身躯仿佛只剩下骨架支撑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大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却缺乏孩童应有的灵动与光彩,只有一片茫然的空洞。他赤着双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脚底已满是泥垢与细小的伤痕。
孩子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仰起小脸,用稚嫩而虚弱的声音问道:“娘亲……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妇人停下脚步,蹲下身,将孩子轻轻揽入怀中。她的动作温柔,声音却嘶哑而疲惫,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乖孩儿……我们换一个地方……睡觉。”
孩子依偎在母亲怀里,继续问道:“那……爹亲呢?他打完仗,回到伏牛山,还能找到我们么?”
妇人身体猛地一颤,将孩子抱得更紧,仿佛要将那瘦小的身躯揉进自己骨子里。她低下头,脸颊贴着孩子冰凉的额头,良久,才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巨大的悲痛,低声道:“孩儿……爹亲他……走了。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没有说“死”字,或许是不忍,或许是在这乱世之中,对于“死亡”早已麻木,只是用“走了”来替代。但那语气中的绝望与哀恸,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能刺痛人心。
孩子似乎并未完全理解,只是懵懂地“哦”了一声,将小脸深深埋进母亲的颈窝。
这一幕,清晰地落入了孙宇的眼中。
他那张如同万年寒冰般冷峻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动了一下。嘴角那惯常紧抿的线条,似乎也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虽然转瞬即逝,但他那双深邃眸子里,终究是掠过了一抹极淡的,名为“动容”的情绪。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一对母子的悲剧。他看到的,是这支队伍里,无数个类似家庭的缩影。是那个在攻城时,冒着箭矢滚木,只为抢回半袋发霉粟米而死在城下的老汉;是那个在战后清理战场时,发现的紧紧相拥、早已僵硬的母子尸体;是那些被遗弃在路旁,连哭泣力气都没有的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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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乱,黄巾军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席卷八州,看似声势浩大,要建立一个太平世界。可结果呢?张角身死,部众星散,他们最初想要拯救的黎民黔首,非但没有得到太平,反而付出了更为惨痛的代价。这些依附黄巾军的老弱妇孺,他们最初或许只是为了有一口饭吃,为了在苛政和战乱中活下去。可如今,他们依然挣扎在死亡线上,甚至失去了原本或许还能勉强栖身的破屋陋室,变得一无所有。
他们麻木地跟着南宫晟的脚步,走向这座未知的营垒。前方是生路,还是另一个形式的牢笼?是短暂的喘息之地,还是最终的埋骨之所?对他们而言,或许早已没有了意义。活着,仅仅是因为还没有死掉。
“天下……究竟有多少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又有多少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一个冰冷的问题在孙宇心中升起。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数月前,宛城攻防战最激烈的时候。那些被驱使攻城的流民,一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如同潮水般涌向城墙。他们眼中没有狂热,只有野兽般的求生欲望和对死亡的恐惧。他们拿着简陋的农具、木棍,甚至徒手攀爬。孙宇站在城头,冷静地指挥着守军放箭、投石、倾倒滚油。他记得很清楚,在那些疯狂进攻的人群中,他没有看到一个孩子。
当时并未细想,如今联系眼前景象,一个可怕的推测浮上心头——那些孩子去了哪里?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史书上那些冰冷的字眼,瞬间变成了可能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那该是怎样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即便是心志坚毅如孙宇,想到此处,背脊也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