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宫轩敞的正殿深处,仿佛所有光都被廊柱吸尽,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浓重阴影,蛰伏在冰冷的青金砖地上,宛若盘踞的巨兽。虽殿内角落置放数座巨大冰鉴,森森寒气丝丝缕缕逸散开来,试图压伏盛夏的毒热,但那从敞开的巍峨殿门处汹涌灌入的热浪,却裹挟着干燥呛人的尘埃和窗外震耳欲聋的蝉嘶,如无形的火舌舔舐着殿内华贵的金漆木器和丝织帷幔,灼人眼目,闷塞胸臆。
几缕从殿门射入的光柱,刺破殿内昏暗,恰好照亮御座。齐景公姜杵臼并非端坐,只是随意地靠在那张宽大而沉重的青铜镶玉几案之后,姿态透出一股近乎慵懒、却又内蕴雄心的力量。他修长的手搁在案上,指腹正极慢、极专注地摩挲着案上那半枚虎符。符乃卧虎之形,青铜铸就,其上铜绿斑驳,不知沉淀过多少刀光剑影。但那错金的虎纹——怒张的须髯、虬结的筋骨、威严的瞠目——纵使被岁月侵蚀,仍暗蓄着一股刺破锈蚀的冰冷锋锐。符身内侧参差的锯齿,森然外露,仿佛猛兽待噬的獠牙。
一只精致的错金青铜兽面罍置于案角,罍中满盛殷红酒浆,冰块在其中沉沉浮浮,寒气凝成的水珠沿着罍壁冰冷的曲线悄然滑落,在青铜的光泽上拖曳出短暂的轨迹。景公并未品饮。
殿外,那令人心神难安的蝉噪陡然拔高,如狂风卷浪,一层叠过一层,凶狠地扑打着门窗、廊柱,灌入这寂静庙堂,刺耳欲绝。
“寡人这把刀……”景公低沉的声音忽地响起,不高,却像金锤砸落在冰冷的铜板上,带着铮铮的金属颤音,清晰异常地在殿宇高阔的梁木间碰撞、回旋、低沉回荡,“沉埋既久,也该出鞘,磨一磨这尘世的气焰了!”话音方落,他另一只搁在膝头的手掌蓦然翻起,向下拍落——“铛!”一声沉郁却洪亮的撞击声猛地炸开!案上另半枚虎符被死死压合在前半枚之上!两爿断虎瞬间合为完整狰狞的一体,其内微妙的机括咔哒数响,细微却极清晰地压下那漫天沸反盈天的蝉鸣!那只猛虎,仿佛在这金属的激鸣中,霎时活转了过来,虎目灼灼,齿牙欲噬!
几案微震,罍中殷红的酒液在冰块的间隙猛地晃荡出一圈涟漪。侍立在殿柱旁的寺人,头颅下意识地垂得更低了些。
他的手指旋即移向身侧巨幅摊开的绢帛舆图,指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撕裂阻碍的力量,狠狠戳在淮泗平原那个小小的墨圈——“徐”字之上!指尖的力道透过丝帛,碾得下方的玉案都似乎呻吟了一下,那点墨迹瞬间模糊,晕染开来一小片污迹。
“徐国,”景公唇角缓缓勾起一缕极细微的、近乎愉悦的浅笑,但那笑意刚刚浮现,便骤然冻结,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炭火,凝化成了唇线冷硬如铁的下撇。他的眼神沉静如深渊,又如冬日里最尖锐的冰锥,寒意森然,直刺舆图的核心之处。
阶下侍立的群臣,屏息如石人。甲胄细微的摩擦声彻底消失了。满殿只有沉重的心跳和无形的压迫感在无声地弥漫。唯有太傅晏婴,垂手静立于前排,低眉顺目,仿佛融入殿堂的阴影。但那双深陷于浓眉下、阅尽世情的锐目,此刻如同藏于鞘中的古剑,幽邃的光在眼窝的凹陷处流转,目光死死钉在齐景公案头那枚重新弥合、宛如活物的卧虎符上。他下颌的线条绷紧,如满弓之弦,仿佛那铜绿斑驳的间隙里,随时会喷薄出足以焚噬众生的烈焰。殿外那喧嚣的蝉鸣,在虎符合拢余音消散的刹那,竟真的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空隙,如同被无形的恐惧狠狠掐断了喉咙,旋即,才又以带着某种惊惶的调子,更加刺耳地再次响起。
虎符合拢处迸发的意志,化作了撕裂寂静的急令。裹着黑漆金纹信盒的传令飞骑,连同插着那象征极端急务的血红雉羽令箭,如同一道撕开无边夜幕的猩红流星,在铅灰色黎明即将吞噬最后一点星辰的时分,狠狠冲入齐境边陲的泗水大营辕门。
“咚——咚咚咚——”
沉如地底闷雷的战鼓声猝然擂响!三通急促而洪亮,随之转为低沉却无比巨大的震颤节奏,一声声,滚荡而出,如同巨兽在深穴中愤怒的低咆,瞬间席卷整座依山傍水的庞大军营。其音沉郁雄浑,震得脚下大地如巨鼓般战栗,简陋营房里昨夜未曾饮尽的浊酒在瓦罐中不安地跳荡,冰冷的营墙缝隙间沉积的尘土簌簌跌落。
刹那间,整座沉睡的巨兽营地苏醒过来!伴随着鼓声与将领撕裂般穿透雾气的号令,无数暗褐色的、绘着不同家族徽记的旗帜如突然遭遇狂风的怒涛,在呼啸的北风中疯狂翻卷,烈烈作响!成行成列,汇集成势不可挡的血色波涛!营门洞开,兵士如黑色的铁流奔涌而出,冰冷的玄铁甲片在晦暗晨光下起伏碰撞,叮当作响,连绵不绝,宛如一片无边无际、沉默而冷酷的移动深海。
长戟矛戈组成的钢铁丛林开始缓缓向南碾动!最前端的战车方阵,包铁的巨大轮轴在尚未化冻的旱地上碾过,发出沉重滞涩的碾压声。成千上万裹着厚厚草鞋、以硬牛皮加底抵御冻土的军履,踏过龟裂的冬日河床,踏过荒芜焦脆的田野。脚下尚未解冻的草皮连同干燥到极点的冻土被纷纷踏碎,卷起的万丈黄尘被风裹挟着冲天而起,宛如一口巨大的、无形的灰色铜釜,带着狰狞的啸音兜头落下,瞬间将那初升、挣扎着透出血光的冬日骄阳吞噬!大地只剩下混沌的昏黄!
小主,
沉闷如地震的脚步声、车轴在重压下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紧密铁甲片摩擦撞击形成的铿锵声浪——汇合成一股足以将沿途山峦夷为平地的钢铁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生机的前兆,向南决堤般席卷、漫涌。空气中充斥着浓烈呛人的干土腥气和无数枯草被无情踩踏后粉碎、被车轮碾压后发出的酸腐气息。
队伍深处,中军大纛之下,一辆驷马牵引、鎏金嵌玉的华盖巨车如同移动的宫室。车内极厚的地衣隔绝了地表的震动,安息名贵的奇香在暖炉的烘托下氤氲蒸腾。齐景公正斜倚于铺着厚实玄貂尾的茵席之上假寐。侍从弓着腰,脚步无声地悄然靠近,屏着呼吸,双手颤抖着撩开那缀满明珠与细碎玉珰的重重锦帐珠帘。帘幕晃动,带起一缕微妙的寒意气流。
景公双眸骤然睁开!如暗室中霍然擦亮的燧石,寒光似闪电瞬间刺破浓郁的香料烟雾!侍从下意识地猛缩脖子。
“禀君上!”声音带着惊悸的颤音,“有徐国使臣……其乘快马……跌扑于前锋阵前……求见……求……求和!”
“什么?”景公眉峰骤聚,脸上尚未消散的慵懒瞬间被凌厉取代,如同冰层突然开裂。紧握的拳头猛然砸下!“砰”的一声重响,实木凭几发出牙酸欲裂的“嘎吱”呻吟。震动沿着案几传递到那只置于案角的琉璃高脚杯,杯身优美的曲线摇晃了数下,“哐啷”一声倾覆!杯中那浓稠如血的紫色酒浆,如一条蜿蜒、滑腻的异蛇,迅疾地爬过光亮的漆面,一滴滴落在铺着玄黑熊罴皮的舆厢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噗”声,洇开一片不祥的深色。
短促得只有音节的笑声响起,尖锐得不似人声,如同撕裂华美锦缎又猛地拗断精金:“善!大善!!”狂喜猛然炸开,化作更加放肆、更加淋漓的狂笑,“兵锋未染而敌酋匍匐!天下!天下!何人能与我齐邦伯仲?!”那狂笑声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轰然穿透层层锦帐车壁,在弥漫着铁血气息与奢侈麝香味的狭窄空间内激烈震荡,仿佛一只无形巨掌拍击车厢四壁,悬垂在舆壁四周、用以撞击发声、驱邪避灾的玉璧群猛烈地相互碰撞,发出刺耳高亢的叮叮当啷乱响!连六匹挽马的喷息都为之顿了一顿!
狂笑声中,景公骤然探身,枯瘦而有力的手指一把攫取案上那枚冰冷的合体虎符!青铜特有的坚硬、沉重与阴冷质感,瞬间激得他指腹微微发麻。他指尖反复捻过符背上那错金勾勒出的斑斓虎纹线条——威严、暴戾、潜藏着撕裂一切的凶猛。舆厢外,十万人马组成的巨大方阵,仿佛被这狂笑声所冻结,静默如死,只剩凄厉的北风挟着沙砾掠过无数矛戈顶端,发出压抑在喉间的、沉闷如困兽哀吟的低吼嘶鸣!
兵不血刃、徐国匍匐降顺的消息,其带来的惊悚与威慑如同淬过剧毒的锋利箭镞,远快过行军的速度,被凛冽的寒冬北风挟裹着,呼啸着撕裂天空,恶狠狠地射向南方列国。这无形的利箭,裹挟着死亡的阴霾,径直钉入了郯城高耸、粗粝、青灰色冰冷的城楼石垛之上!
城堞之后,一排排披挂着简陋皮甲、紧握长戈的郯国戍卒,正死死盯住北方那一片笼罩在寒冬萧瑟灰霾下、一直蔓延至地平线的空旷原野。虬结泛黄的指节因过度用力攥着粗糙的矛杆而颤抖,手背上青筋如蚯蚓暴凸。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落在冻疮皲裂的指缝,混杂着指甲缝里的泥污。咸涩的液体沿着戟刃冰冷的钢铁流淌,最终落在同样覆满沙尘、黧黑冰冷的雉堞石沿上,“啪嗒”一声,摔得粉碎。守城将军立于最高处的望楼,北望的视线仿佛正被远方那片在寒风中依旧弥漫着、象征徐国屈服、代表齐国大军无可匹敌的无形尘霾灼伤——那片尘埃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刺痛了他的瞳孔。
“徐……徐国……”一个倚着箭跺的老兵,突然剧烈地呛咳起来,喉咙里发出破风箱拉动的嘶声,仿佛在咀嚼滚烫的炭块,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带着腥甜铁锈气的字,“……降了!……跪地求生了!”
城楼内用作临时歇脚的值庐,泥夯的小屋中仅开一窄窗。刚刚涌进来的几位身着犀牛革甲、腰悬重剑的将领,面上那连日来被寒风冻硬的线条,在听到这句仿佛带着诅咒的话语后,瞬间如同刷上了一层锡箔,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惨淡的青灰。其中一人,眼角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般剧烈一抽搐!他猛地推开副将凑前、欲劝慰些什么的嘴,沉重生铁锻制的长筒战靴踩在冰冷的石阶上,“噔!噔!噔!”狂奔而下!每一步都踏碎了某种自保的幻象,震得石阶缝隙里的尘土簌簌落下。
沉重的城门在巨大轮轴链条令人耳膜刺痛欲裂的“轧轧——轧轧——”声中,如同垂死的巨兽张开仅存的一线缝隙。一辆由两匹骏马牵引、极尽轻快的单辕车如离弦的箭矢破空射出!驭手鞭花炸响,尖锐的哨音撕裂冰冷的空气!车轮疯狂碾过坚硬冻土,拖着一条狂暴翻滚、拖沓的黄尘长龙,不顾一切地射向正北方——那片刚被证明足以让徐国匍匐在地、象征着齐军之威严的铁幕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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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气息并未放过莒国。莒宫深处,重帷低垂。昼夜燃尽的硕大青铜树形灯台上,流淌下一层层黏稠如油脂的脂膏凝结物,厚重的腥甜之气混杂着香炉中几乎燃尽的劣质香块味道,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这气味盘踞在殿内每一寸空间,沉甸甸地压在胸膛。
莒共公站在丹陛之下,面对阶下寥寥几位被紧急召唤而来、同样形容枯槁、眼中布满血丝的宗室老臣,浑身如同被无形的寒风穿透,筛糠般抖动着。那一国至尊的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玉藻随之激烈碰撞,“窸窣窣”、“簌簌簌”,如同被猎人射落、垂死的鸟雀在泥地上徒劳扑打残缺的翅膀。
他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像离水的鱼。喉结艰难地蠕动着,上下滑动数次,却发不出一丝有意义的音节。绝望像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他深吸一口那浑浊的空气,肩膀猛地向上耸起,试图挺直那象征着王者尊严的脊梁——就在那一刹那,仿佛他背上那根无形的、支撑着他所有的骄傲与野心的龙骨“咔嚓”一声被虚空之力狠狠击碎!整个人难以自控地猛烈前倾!一双保养得宜、此刻却青筋毕露的手,死死扒住冰冷的铜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变形,这才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没有瘫软在臣下面前。
“……快!”最终,一个干瘪得仿佛肺腑被掏空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牙齿猛烈碰撞的“咯咯”颤音,“快备车驾!”他喘息着,吸进一口冰冷的绝望,“寡人……寡人……要亲赴蒲隧!!”散乱惊惶的目光在阶下几张同样写满绝望与恐惧的老迈脸孔上仓皇滑过,不敢在任何一处停留片刻,如同受惊的雀鸟在寻找那并不存在的逃生缝隙。案上,一盏不曾动过、早已冷却的温水,被他那王袍衣袖绝望地带起的微弱气流扰动,杯心晃开一层层无声的、冰冷破碎的涟漪。
蒲隧旷野。无名的冻土原野被无数军卒民夫以惊人的速度强行拓平、踩踏如砥,仿佛大地被粗暴压服的表面。新鲜翻起的湿润泥土那特有的、深藏地底带着寒气的土腥气,与刚刚宰杀用于祭天的大量牺牲牲牢体内弥漫出的浓重臊血热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让人胃部翻腾、熏染意志的浑浊气流。
一座临时以湿土草草叠垒的黄土高台雄踞旷野中央。台面巨大而粗糙,边缘裸露着草根,新夯的土层清晰地印着石硪沉重的印记,如同大地被蛮力强行切开的巨大剖面。高台中央,一座用于燔柴祭天的巨大青铜方鼎下方篝火熊熊燃烧,火舌贪婪舔舐着青铜饕餮的腹底兽首。浓稠如墨、尚未凝结的牺牲颈腔血柱喷涌泼洒在鼎腹周遭被踩踏夯实的地面上,大片大片深褐近黑的黏稠血迹尚未干涸,粘稠地反射着冰冷的火光。空气中浮动着令人晕眩的、甜腻的血腥气与皮肉被高温燎炙的焦糊味所组成的怪异暖风。
齐、徐、郯、莒四国之君,连同他们身后寥寥几位重臣,如一尊尊浸透寒气的铜像般肃立于高台之上。寒风呼啸,掀起各色衣袂袍角。齐景公独自立于中央最尊之位,一身玄端纁裳,色彩沉凝庄重如山岳,以金线精绣的日月山龙章纹在粗犷的北风中竟似有活物于玄纁二色间游弋舞动。他面容沉静无波,目光如静水深流,缓缓扫过侧下方环侍、带着不同表情的三位君主,那平静如同千年冰封的湖面之下,唯有眼底最深处,翻卷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倒映着台下篝火烈焰摇曳跳跃的、嗜血般的红光。
他稳步上前,袍袖垂落,手伸向供奉于祭台最前方的青铜匕首——那冰冷、沉重、历经千锤百炼的利刃。微凉的青铜金属带着森然的寒意,瞬间贴住掌心那温热跳动的血脉凸起之处。刀锋没有丝毫犹豫,划过柔韧的皮肉——动作精确、沉稳,不带一丝迟疑!
“嗤——”
极轻微的一声皮肉撕裂的微响。
一道笔直、殷红的血线在景公拇指根部的鱼际肌上瞬间清晰地绽开!饱满圆润的血珠如同受到了某种内在的强大牵引力,迅疾地从伤口处凝聚、饱满、增大,随即在祭台下所有诸侯、大臣甚至台下远处列阵兵卒的无声注视下,沉重地挣脱血肉的束缚,垂挂向下!
“嗒!”
一声清晰脆响,仿佛惊雷落入死寂的殿堂!
那颗凝聚着齐国之主威严精魄的赤红血珠,精准无误地坠入下方早已温好、置于祭案上等候的巨型玉雕花瓣形酒爵中!浓烈醇厚的陈酿瞬间将这抹霸道刺目的殷红拥抱、吞噬、晕开!深紫泛黑的酒液如同一头贪婪的远古猛兽,在玉璧温润的光泽下,无声地舔舐着那道象征征服与屈服的伤之入口。
徐子、郯君、莒公,如同三具被无形的锁链死死捆绑、操纵着肢体的傀儡,在景公冰冷的注视与台下无数兵戈的反光中,依次上前,颤抖着拿起那柄尚未擦拭、残留着霸主之血的匕首。徐子的动作尤其滞重迟涩,持匕的右手抖得像风中残烛,锋刃划过自己掌心时,那伤口割得浅而扭曲,每一丝缓慢蔓延的尖锐痛楚都仿佛牵连着整个徐国祚血脉的抽搐与哀鸣。切割血肉的声音细微却刺耳,如同无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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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碗各自融入了牺牲之血与君王之血的浑浊酒浆被高高捧起。冰凉的玉爵壁无法隔绝掌中那股刺骨的粘腻温热。混杂其中的铁锈腥气如同无形的鬼手,扼紧了每个人的喉咙。
“盟于蒲隧,共遵王命,永为兄弟之邦!”齐景公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沉凝如千钧陨铁坠入不见底的寒潭,带着穿透人心的金属质感,在旷野呼啸的北风中稳稳升起,直贯阴云密布的天穹。
四人齐将血酒举至口边。那酒浆滚烫如火炭滑过徐子喉管的刹那,一股猛烈的翻腾恶逆感如同破堤的洪流直冲口腔与鼻腔!他双目圆睁,眼眶瞬间爆满血丝!咽喉处如同被一只铁手死死扼住!他死死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股带着咸腥的呕吐感强行压制下去,强行咽回食道深处!
“咕咚……”一声沉闷的吞咽,在死寂的盟台上清晰可闻。
血酒滚入腹腔。徐子的脸色却在极短的时间内由涨红转为惨白,如同涂上了粉刷墙壁的白垩泥灰!脖颈上的青筋剧烈跳动、暴凸,如同数根粗壮的铁索骤然绞紧!黄豆大的冷汗刹那间沁透了他的额鬓鬓角,密密麻麻布满整片额头与太阳穴,在篝火的映照下反射着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凉的油润光泽。他紧抓着玉爵的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将其捏碎,身体难以控制地微微痉挛着。蒲隧之盟的血腥气味尚未散尽,那道裹挟着齐威的暗流早已穿过千山万水,如同深井里沉淀已久、终于被搅动泛起的剧毒瘴疠,无声无息弥漫过晋国新绛那高峻威严的宫墙,飘散进层叠的宫室之内。
晋宫内苑,巨椽深广的殿堂浸透在残冬铅灰色的光线里,如同沉睡的磐石巨兽。雕琢着盘曲狰狞饕餮图纹的巨大丹墀之上,惨淡的天光从高悬的朱窗镂格间无力透入,将空气中悬浮的细微尘埃照得分明、纤毫毕现。阶下,黑压压一片身着黑色绛边朝服的晋国卿大夫肃立,如同森然排列的漆俑。一股无形的、庞大而压抑的气氛弥漫在空阔得令人心悸的大殿里,凝重得如同暴雨降临前沉甸甸直欲坠落的铅云。
来自东方密报的晋国行人公孙晳跪伏在冰冷的硬木阶前,额头死死抵着光滑冰冷的地砖,声音竭力维持着臣子面君时应有的稳定与清晰,却在尾音处无法控制地泄漏出一丝被高度压力碾出的尖锐变形:“蒲隧之盟已成!齐景公……以僭越主盟之礼召会诸侯,坐于祭台中央,威压徐、郯、莒三国之君……”他顿了顿,咽下一口粘滞的唾沫,声音更沉,如同淬毒的刀在石上缓缓擦过,“其蔑视我大晋之心,如昭昭烈日悬于青天之上!目无天子,唯齐国为尊矣!”
巨大的殿堂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将这句如同巨石投入深渊的话语吞噬。久久,只余下殿顶穿窗而入的风的呜咽和烛火燃烧时灯芯细微的“哔剥”声。
御座之上,晋昭公端坐着,身形在宽大厚重的御服衬托下愈发显得单薄如纸。一张年轻的脸上泛着长久浸染药气的青灰,犹如祭祀用的劣质青铜铸就,凝固得没有一丝一毫情绪的波澜。他仿佛未曾听闻那足以震动天下格局、将晋国置于天下人耻笑之下的僭越之举,眼皮只是难以察觉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一道极其微小的缝隙,露出两线混浊、毫无神采的光。枯瘦得只剩一层苍白皮肤包裹着骨骼的细长手指,从那巨大书案上压着一角卷宗的青铜“天禄”镇兽爪下,极其迟缓地抽出那份记载着耻辱和挑衅的帛书。指尖在那素白的细绢表面迟钝地扫过,如同滑过一片毫无重量的鸿毛,随后,像是拂去衣袍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般,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近乎蔑视的倦怠感,将那绢书拂开一旁。
“寡人……知道了。”那声音从干瘪的胸腔深处挤出,带着一种超脱尘世般的疏离感,和一种仿佛已扎根于骨髓最深处、无法驱散的沉疴之疲。
年轻的国君重新沉沉合上眼皮。仿佛那耗尽了仅剩的气力。
阶下,韩起、范鞅、中行吴、智跞等一众晋国砥柱的眼风,如同暗穴中无声游走、伺机待噬的毒蛇信子。失望的暗流如冰水倒灌,了然之意如刀刃出鞘的冷光,嘲讽的锋芒如同碎裂的冰碴,无声地在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殿宇穹顶之下激烈碰撞、迸溅,最终尽数隐没于更深的、浓得化不开的猜忌与自保的深渊。
丹墀之上,御前那盏造型古朴的蟠螭青铜夔耳高座灯盏里,跳动的火光映照在那张越发青灰惨淡的年轻面庞上。唯有深陷眼窝上方那两块高耸的病态颧骨,泛起一抹如同回光返照的、触目惊心的赭红,兀自灼灼地燃烧着。
这如同最响亮的耳光被抽打后所维持的死寂,其声如汹涌暗流,最终冲垮了晋宫厚重的垣墙。消息如同一张浸透耻辱的告示,被寒风贴在齐都临淄高大的宫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