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蒲隧锋火

狂怒的宣言在空旷高敞的宫殿穹顶之下如雷鸣般轰然炸裂、激荡!气流疯狂冲激,卷得殿中四壁林立的巨烛火舌疯狂摇曳颤抖!殿外,遥远校场上演武新阵的震天杀声如同得到了君王狂怒意志的响应与注入,陡然拔高数度!无数金铁猛烈撞击的炸响如同万点密集的冰雹,噼啪砸落冰冷的大地!那声音裹挟着毁灭的气息,重重叩击在大殿紧闭的青铜巨门之上!

莒城以西七百里,齐国北境大营深处。黑沉沉的辕门在黎明前的墨色中豁然洞开。灯火如长龙延展,甲胄摩擦碰撞的细碎冰冷铿锵如同死神的低语汇成不息的河流。无数戈矛尖端在火光照耀下反射着毫无温度的寒光,列队、穿插、汇流成不可阻挡的死亡黑潮。

主将中军,那面墨底如同浓稠血夜、其盘金巨“齐”字大如车盖的纛旗之下,一辆由六匹纯黑色神骏战马牵引、庞大如同移动城郭般的革车顶端,身披暗金百炼鱼鳞铠、高冠长翎的主将立于鼓车平台之上,他右臂抬起,缓慢却凝重如同推动山峦,猛然向下劈落!

“咚————!”

沉闷如大地怒吼的鼓音在朔风中炸开!如同唤醒冰层下万古巨兽的第一声信号!

黑潮动了!

先是山崩前那令人窒息的缓慢前移,紧接着在鼓点节奏加速催逼下,化作一片吞噬天地的黑色洪流!

公元前523年的初春,一个本该万物萌芽、却被齐莒战争提前惊醒的时节。田野冻土在短暂暖阳下初解,灰黑色的泥土缝隙中终于有几点怯生生的新绿悄悄拱出土地,旋即就被一夜刺骨的寒霜打压下去,覆上了一层绝望的惨白。

莒城那高大粗糙、未经磨砺的黄土夯筑城墙,犹如伏卧在连绵起伏的沂蒙山脉巨大青黛脊梁怀抱之中、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巨兽,顽强却也绝望地耸立于灰霭沉沉的雨雾深处。城堞后方,一排排身披单薄皮甲、手持强弓硬弩的莒国守军,冻得青紫发僵的指节紧紧扣着浸满冷汗的牛筋弓弦。无数双布满血丝、充溢恐惧的眼睛,在早春清晨冰冷迷蒙的雨雾深处,死死收缩、聚焦在北方地平线上那道不断蠕动、缓慢膨胀、如巨蟒蜿蜒而来的浑浊尘烟。

那污浊的尘头携带着摧毁一切的恐怖节奏,自北向南席卷而来,越来越近!速度在加速!大地沉闷的震动如地下沉睡巨龙即将破土而出的预兆,已先于肉眼看清齐军阵形轮廓的恐惧感,传递到了每个守城卒紧贴在冰冷城砖上的胸膛!那震动化作擂鼓般的心跳,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与神经。

当那如无边乌云般沉压而来的齐军阵列终于冲破浓雾般的尘埃屏障,显露出仿佛要吞噬天地山河的可怖轮廓时——

恐惧!

如同万载玄冰所化的千年寒水,从九天之上直灌而下!瞬间穿透甲衣,浇透了城墙上每一个守卒的四肢百骸,沉入他们的骨骼缝隙!冰冷刺得灵魂都在抽搐!高大坚固如堡垒的齐国新式冲车,如行走在雾气中的山峦,巨大的包铁木轮轰隆隆碾过泥泞冰冷的驰道,溅起浑浊的泥浆;密如森林、尖锐朝天的长戟矛戈闪烁着玄铁寒光,在浓雾间隙乍现的惨白天光下,如一片移动的冰棱原野!最中心之处,那面墨黑底色中盘金“齐”字大如斗的纛旗,在料峭湿冷的东风中狂放撕扯着气流,每一次翻卷都发出刺耳的裂帛尖啸!

沉雄如万牛齐奔的脚步声!铁甲鳞片无休止摩擦的低沉啸吟!战马喷着团团白雾、打着响鼻的暴躁喘息!无数车轮在泥水中碾压发出的滞重呻吟!近身甲片猛烈撞击发出的尖锐铿锵爆音——这些声响汇聚成一片足以碾碎山峦、毁灭一切的金属死亡洪流之声浪,狠狠冲击在每一块城墙基底!

“嗡……嗡嗡……”城墙深埋地底的土基开始发出不堪重负、如同病入膏肓老人叹息般的细微却致命的震颤!灰土簌簌地从高处城楼的砖缝间震落下来。

宫室幽暗深处,莒共公于噩梦中骤然在冰冷卧榻上霍然坐起!他浑身冷汗淋漓,心脏在胸腔内疯狂擂撞!仿佛那千军万马沉重的铁蹄不是踏在城外的土地上,而是径直踏碎了他的胸骨,踏在了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心尖之上!他发出无声的嘶吼,猛地掀开兽皮锦被,赤裸双足踩上冰凉的地面,像一个被扔进烧得滚沸油锅中的孱弱田鼠,在这昔日奢华而今却变得如同冰冷铁笼般的寝殿内疯狂地、漫无目的地乱窜!那沉重华丽、象征着王权的通天冠上垂坠的玉珠疯狂地击打着他苍白汗湿的前额,发出密集混乱、如同无数细碎冰雹砸落的刺耳脆响。

小主,

“快!”他终于在一个趔趄后死命抓住一名撞入殿内、同样面无人色、白发颤巍巍的老臣胸口,手指因巨大的恐惧深陷入对方粗糙厚重的朝服中,“再遣使者!快去啊!!”他眼球暴凸,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哀鸣,“传寡人之意!言……寡人痛悔前非!知罪矣!言莒国……”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被割了喉咙的鸡,“永世唯齐公之命是从!不敢再有贰心!即刻开城献玺!只求……只求留我宫室血脉……留……留我全城生民性命!”泪水混杂着汗水顺着急剧抽搐的脸颊滑下,“去……去啊!再迟……便是屠城焚烬!!”

快马被鞭子疯狂抽打着冲出东门。高举着那卷浸透仓皇墨迹、因使者汗水浸湿而显得污浊不堪的帛书。一人一马,孤绝地、如同扑火的飞蛾般,冲向那正无声推进、布满死亡之刺的金属汪洋。使者狂嘶催马,在如同城墙般移动的齐军最前锋大阵前十几步外勒马!骏马疯狂人立而起!

“齐公!莒公乞降!!!!”

撕心裂肺的喊声尚未落下,齐军前排静止如同林海的戈矛之丛,如同被无形之手同时操控的木偶般齐刷刷前倾!动作整齐划一!刹那之间,一道由数不清的、冰冷反射着寒光的矛尖戈刃交织而成的、比城墙上尖刺更密集更致命的丛林,织成一片将任何血肉生灵顷刻撕碎扯烂的死亡壁垒!如毒蛇吐信,骤然出现在使者马前寸步之处!尖端离马首不足三尺!

“唏律律——!”坐骑惊恐到极点!嘶鸣声惨烈如裂帛响彻死寂的旷野!前蹄疯狂扬起,几乎将背上的骑士掀落!那卷帛书脱手,落入冰冷泥泞,被战马混乱踩踏的后蹄踢踹裹入污秽泥水之中!使者从受惊倒仰的马背上狠狠摔落,啃了一嘴湿冷的泥泞。那卷象征着屈服的布帛跌进冰水泥淖,被他自己慌乱翻滚起身的双脚下意识地踩踏、陷入泥土之中!使者惊恐莫名,挣扎几下想抓起那帛书,手臂却抖得如风中残柳,连那份已经污秽的投降信物都无法再次举起。

战阵中央,立于主将青铜战车高台之上的齐国主帅,身如铁铸冰雕。玄甲披霜,巨大的兜鍪阴影覆盖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轮廓冷硬如削的下颌和一双毫无波澜、深不见底的幽暗眼瞳。那目光如同冻结万年的冰锥,在那泥泞中正欲挣扎起身的使者身上毫无波澜地一掠而过,如同掠过一块枯槁的石头、一丛朽败的荒草。

“嗬……”喉间一声轻微却仿佛带着冰层冻结的、低哑的叱音。

声音落下的刹那!

主将身边那位身躯魁梧如巨熊、全身裹着金红鳞甲、头盔插着三支朱砂染就、象征最高传令权威的巨大雉羽的执旗金钲官,手中那柄由铜鼓与金钟共同铸就、象征杀戮神权的巨大铜钲猛地抡起!

“铛——铛——铛——!”

三声极其急促、高亢尖锐得如同地狱判官催命符咒的金铁巨响,撕裂了初春黎明凝冻的空气!它穿透耳膜,直刺灵魂!是最终的血祭宣告!

金钲余音未绝!

“嗷嗷嗷嗷——杀!!”一声撼动天地苍穹的咆哮从沉默的黑色军阵最深处猛然炸开!如同沉寂的死亡岩浆轰然冲破地表!汇合无数血性喉咙喷涌出的巨大声浪!钢铁洪流骤然咆哮!冲在最前排的赤膊悍勇死士如黑色的海啸狂潮猛扑向那低垂的城墙!

“咚——!!”沉闷如击天的恐怖巨响从城门洞深处爆发!数十名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如铁索盘绕、汗气蒸腾如同蛮荒巨兽般的大汉,齐声呐喊着原始的号子!他们迈着整齐沉重的步伐,肩扛那裹着层层厚铜箍、其上布满狰狞狼牙倒刺的巨大攻城槌“狼牙”的末端!以万钧之力带着山峦倾覆般的动能,狠狠撞击在紧闭的城门巨闸正中!

整座城楼猛烈摇晃!仿佛被上古凶兽直接撞在了心脏要害之上!顶门的碗口粗巨杠同时发出令人牙齿酸倒、几欲碎裂的“嘎吱——轰”恐怖呻吟!门楼上无数瓦片、朽木、碎土如瀑布般簌簌倾泻而下!砸在城门洞内惊恐士兵的头上身上!

“弓箭手!!!齐射!!放!!!”城头上守将嗓音劈裂得如濒死孤狼!尖锐凄厉的嚎叫穿透云霄!

“嗡——嗡——”

瞬间!城垛后方无数弓弦震颤的密集蜂鸣声撕裂天穹!箭矢密集如同被激怒的蜂群,裹挟着死亡尖啸倾泻而下!如同骤然而至的暴雨泼落在冲击城门的齐军阵列最前端!

“噗!噗!噗!”利刃入肉的沉闷声音伴随着数名赤膊猛士的哀嚎被淹没!

然而齐军后阵!数具高度超过城墙两倍以上、如同移动楼宇般的巨大楼橹车,被数百名推车士卒吼着号子、拼命挣扎在泥泞中推入射程范围!楼橹顶端宽大覆着多层坚韧生牛皮的厚甲平台上,“铮铮铮——”机括扳动声炸响!数量更多、力道更劲、带着撕裂空气之尖啸的巨大重型弩箭遮天蔽日地从楼橹之上向下泼去!力道之刚猛!瞬间穿透垛口后脆弱的木制大盾!撕裂皮甲!扎穿血肉!惨叫声猝然在城头各处炸开!成片成片莒卒的身影在垛口处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般向后栽倒、跌落!

小主,

“顶住!顶……”守将血染征袍,声音已被绝望吞噬。

“南城门……西门……”另一个绝望的声音撕裂战场,“城垛已塌!齐贼……齐贼登城了!!”声音未落!惊天动地的撞击又至!

“轰——隆——!!!”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宏大、更具毁灭性的爆裂巨响裹挟着城楼崩溃的木头砖石碎裂声震撼了整个战场!伴随着山崩地裂般无法阻挡的狂野呐喊、尖锐金属交击声、兵刃砍入血肉骨头的瘆人闷响、混杂着惊惶到极致的凄厉哭嚎声冲上云霄!

莒都最后的一道城门巨闸!在象征着齐国力量与愤怒的攻城槌“狼牙”持续不断的疯狂轰击之下,如同朽烂的巨木,轰然破碎炸裂!吞噬一切的黑色巨口彻底张开!

王宫深处,此刻已陷入彻底的无序混乱。金玉碎裂、屏风倾塌之声夹杂着宫人绝望的哭喊奔跑之响混乱不堪。莒共公正被两名身强力壮、同样满面惊恐灰土的内侍连拖带拽,强行塞入一乘由两匹瘦弱战马牵引的狭小轺车之中。他那顶沉重的通天冠早已不知去向何处,玉带松散扭曲缠绕在腰间,被仓惶的动作挤压扯裂。华贵的玄端丝袍被慌乱拥挤间扯得襟裾歪斜,几缕粘满冷汗、濡湿散乱的黑发如同被遗弃的水草,紧紧贴在他那惨白得如同垩粉的脸颊两侧,衬得他如同从坟墓里爬出的活尸。

“君上!随臣走!!东……西……西门角楼……有……有空隙!”一名盔甲残破、半截断剑歪斜插在破裂皮鞘中、浑身上下混合着血浆与泥污的将军带着一身腥气冲入混乱殿门。声音如同两片粗糙生铁在相互摩擦,嘶吼着扑向那辆刚刚起步、歪歪斜斜的轺车!

莒共公目光涣散,甚至在巨大的惊恐中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只从喉咙最深处挤出两声嘶哑到破碎的、如同野兽磨牙般的绝望呜咽!整个人便被数条手臂硬推、死命地塞进狭隘的车舆之内!木质车轮吱呀悲鸣着,碾过宫道上满地狼藉散落的金器、玉璧碎片、倾倒的宫灯铜盏、泼洒的灯油以及不知什么染成的黑色污水!马车载着这亡国之君,在数十名盔甲歪斜、甲片残缺的甲士残部簇拥下,如同丧家之犬般疯狂冲向那个被拼死撞开、仅供一车勉强通过的西门裂口!

死亡的箭矢如同追魂索命的毒蜂群呼啸而来!“咻咻”之声不绝于耳,密集的“笃笃笃”钉在轻便车舆木质后挡板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如同死神催逼的指节,无情地敲打着车内人几乎爆裂的心脏!瘦马在泥泞不堪、沟壑纵横的郊野土地上亡命奔逃,蹄下甩出的泥点如同墨汁般疯狂地甩砸向后方的侍卫脸上、身上。车轴在坑洼间剧烈颠簸,每一次深陷泥浆的空转挣扎,都让车内人感觉自己破碎的魂魄要被震出这具躯壳!

风声在车外凄厉地呼啸,刮过破碎的车帘缝隙,如同鞭子抽打在脸上。但那风声里,却仿佛早已填满了整座莒都城被攻破时弥漫的血腥之气、金铁交击的死亡之音、以及无数妇孺在屠刀下发出的尖利哭喊和男人临死时的惨嚎!每一缕穿过车厢裂缝扑在脸上的风,都带着浓烈的、混合着血腥与焦烟的死亡气息!

莒共公将自己完全、彻底地缩在这辆逃亡车舆肮脏冰冷的角落,蜷缩着。双眼死死紧闭着,牙齿紧咬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迅速弥漫开来,腥咸粘腻。每一次车轮撞上石块或是碾过深坑带来的剧烈颠簸,都使他浑身骨骼如同散架重组般剧痛欲裂,仿佛他那早已碎裂的、仅存一丝的魂魄,已被这疯狂逃窜的战车无情地甩出这具仅剩躯壳,抛洒在身后那片弥漫着血与火的炼狱焦土之上。

不知这亡命狂奔持续了多久,当马车疯狂地钻入前方一片雾气弥漫、覆盖着低矮丘阜的残破林地时,身后那震得人魂飞魄散的厮杀呐喊、金铁交鸣之声,竟奇异地变得遥远、渐息,最终被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可怖寂静所取代。

颠簸渐渐缓和下来。马匹的嘶鸣被粗重如同拉破风箱、濒临力竭的巨大喷息所取代。随行甲士的脚步声混乱而拖沓。马蹄踏入泥水又奋力拔出、带起污泥的沉重“扑哧”声清晰地在诡异的寂静中回荡。天光黯淡,冬末初春的夜色夹着寒冷潮湿的水汽沉甸甸地覆盖下来,四野茫茫。

莒共公剧烈地颤抖着,不知是寒冷还是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无法自控。他费力地、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凝聚起来的力气,用血迹污泥包裹、黏腻冰冷的指头,颤抖着撩开那被泥浆浸透、沉重湿冷的粗织锦车帘一角。

前方的黄土小路如同被死亡巨兽撕开的肠子,在无边无际的铅灰色荒野上虚弱地、茫然不知尽头地延伸着。路的尽头,沉没在一片更加浓深、更加强硬拒绝希望的暮色浓雾深处。天空,如同被巨神以无形巨手撕开了一道惨烈无比的、望不到边际的伤口!那巨大伤口最深邃之处,竟悬挂着一轮巨大、毫无温存可言、如同用万载玄冰打磨出的惨白骨殖!冰冷死寂、毫无生命之色的月华穿透薄薄雾霭,如凝固的白霜薄薄洒落,照亮了残破的战车遗骸、丢弃的断裂戈戟、以及这辆马车在泥泞中拖出的长长的、绝望的轨迹。

惨白月光被颠簸的车厢切割成破碎跳跃的光斑,投射在莒共公凝固着所有恐惧与绝望的脸上。他僵直的手指终于彻底松开那被冷汗、污血和牙齿狠狠咬过的冰凉玉带扣。喉结在痉挛般地上下滚动数次。

“嗬……嗬……”喉咙深处发出两声毫无意义的、空洞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气流声。那双曾睥睨一时、此刻却完全失焦、如同蒙尘琉璃的眼珠,死死地、呆滞地瞪视着那轮高悬于命运深渊之上、在冰冷虚空里沉默旋转的无情之月。

那轮冷月如同一个永恒悬浮的、冰冷嘲弄的独眼,正为这座昔日金碧辉煌、如今只剩下残壁余温的王宫废墟,涂抹着最后一层、最冷酷的、名为亡国者的白色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