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8章 枣树新芽(2013年6月20日)

六月的风,裹挟着麦收后的干燥气息和日渐浓稠的暑意,吹拂着李家老宅那斑驳的院墙。墙根下,几株野草顽强地探出头,在砖缝里摇曳。院中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枣树,虬枝盘错,深褐色的树皮皲裂如老人手上的皱纹。然而,就在靠近根部、几年前被雷劈断的巨大伤疤旁,几簇嫩绿的新枝正以一种近乎倔强的姿态向上伸展,叶片在午后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翠色,脉络清晰,生机勃勃。

李玄策搀扶着母亲王秀芹,缓缓踏进这个尘封已久的小院。王秀芹的脚步有些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她的头发已近乎全白,梳理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与沧桑。深陷的眼窝里,眼神浑浊,带着一种长久压抑后的茫然。当她的目光落在那棵枣树上,特别是那几簇新生的嫩枝时,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妈,小心门槛。”李玄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的胳膊,感受到她身体传递出的轻微抗拒和脆弱。

王秀芹没有回应儿子的话,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被那新枝吸引。她挣脱了李玄策的手,一步步,蹒跚地走到枣树下。粗糙的手指,带着经年粉笔灰浸染的印记和操劳家务留下的薄茧,轻轻地、近乎虔诚地抚摸着那柔嫩的枝条。新叶的触感是那样娇嫩,带着生命初绽的微凉,与她枯槁的手指形成刺目的对比。

“月竹啊……”一声压抑了太久、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呜咽,伴随着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干燥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她的手指骤然收紧,竟生生折断了其中一根最细的新枝!翠绿的汁液瞬间染绿了她的指尖。“妈悔了……悔了三十年啊……”她将断枝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那点微弱的生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小院里回荡,像受伤的母兽最后的哀鸣。那断枝在她掌心,像一根刺,扎进了她迟来的、痛彻心扉的醒悟里。

李玄策站在母亲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忏悔,喉头滚动,眼眶发热。他没有上前安慰,只是静静地站着,任那沉重的悲怆在空气中弥漫。这一刻,任何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默默地转身,从带来的一个旧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沉甸甸的、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盒子不大,却仿佛承载着半生的孽债。

他走到枣树下,在靠近新枝萌发、树根虬结的地方,用带来的小铁锹开始挖掘。泥土被翻开,带着陈年的腐殖质气息。王秀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她转过身,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的动作,眼神空洞。

铁盒被郑重地放入挖好的浅坑中。李玄策打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一双褪色发黄的、婴儿穿的虎头鞋,针脚细密,虎头的眼睛用黑线绣得炯炯有神——那是王秀芹当年一针一线为女儿李月竹做的。旁边,是一盘老式的磁带,塑料外壳已经发脆,上面没有任何标签,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在场两人的记忆——那里面,藏着李月竹与张伟(女婿)当年勾结境外势力、泄露稀土机密换取私利的铁证,是张伟在最后关头埋下的定时炸弹,也是王秀芹被蒙蔽、被利用的耻辱印记。

李玄策拿起磁带,手指在冰冷的塑料壳上摩挲了一下,眼神复杂。他最终没有播放,只是将它轻轻放在了虎头鞋旁边,仿佛埋葬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就在他准备盖上盒盖,覆上第一捧土时,那盘磁带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刺耳的“滋啦”声,像是内部结构瞬间崩坏,声音短促而尖利,随即彻底沉寂,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能量。盒内,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黑色粉末(磁粉)从磁带缝隙中渗出,如同无声的叹息,悄然融入了潮湿的泥土中。

王秀芹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嘴唇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慢慢蹲下身,用那双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捧起一捧温热的泥土,颤抖着,覆盖在铁盒上。覆土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怕惊醒了盒中沉睡的罪孽与遗憾。泥土洒落的“沙沙”声,与院子里不知疲倦的夏蝉嘶鸣交织在一起,构成一首沉郁的安魂曲,将过去的疯狂与错误,连同那点象征性的磁粉罪证,一同埋葬在老枣树的根系之下。或许,那些微末的磁粉,真的会被这棵顽强重生的枣树吸收、转化,成为支撑新枝向上生长的某种隐秘养分?

李玄策也蹲下身,和母亲一起,沉默地将土坑填平、压实。两人额上都沁出了细汗。做完这一切,王秀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扶着枣树粗糙的树干,喘息着。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张小辉,王秀芹的外孙,李月竹的儿子,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大信封,脸上交织着兴奋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跑了进来。他今年高考,成绩刚刚出来。

“姥姥!妈…舅舅!”他声音带着少年的清亮,目光急切地寻找着王秀芹。当看到姥姥虚弱地靠在树上,脸上泪痕未干时,他愣了一下,脚步放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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