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刺客

图书馆的主阅览室。

橡木制的长桌如同一条条沉默的内河,在由高耸券柱构成的峡谷间静静流淌。

穹顶之上,彩色玻璃窗将午后过于炽热的阳光滤成一束束温顺的光柱。

如同上帝投下的探寻目光,在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上显影,继而缓慢地、庄严地巡视着下方那些低垂的头颅。

夏季学期,总是比春秋两季显得更为纯粹。

它筛去了那些仅为学分与社交而来的旁观者,留下的,是真正与时间赛跑的灵魂。

放眼望去,几乎每一张年轻的面庞上都笼罩着一种因专注而生的、近乎圣洁的辉光。

在这个国家,求知是一场昂贵的冒险。

高昂的学费与生活成本,是每一个坐在这里的学生都背负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既是沉重的债务,也是一笔孤注一掷的投资。

为了确保这笔投资不至于化为沉没成本,他们必须以近乎自虐的勤奋,去博取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这是一种由经济压力驱动的、务实到近乎悲壮的努力。

当然,亦有另一种。

那些出身优渥或天赋异禀的幸运儿,他们本身就是一支被市场高度看好的蓝筹股。

他们的努力,更像是投资者对一个前景光明的项目进行的追加投资。

每一次熬夜,每一次研讨,都是在为自己那本已惊人的估值添砖加瓦。

他们的努力,源于其本身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投资标的。

至于更纯粹的东西,比如求知欲,比如那个被反复宣讲的“友国梦”?

自然是存在的。

前者如同黄金矿脉中偶然出现的、不含一丝杂质的自然金,稀少而珍贵;

后者则更像是用于提振市场信心的口号——“任何一支股票都有上涨的可能”。

这话术旨在激活市场的整体活力,却绝不能被任何一个理性的个体投资者当作自己的操作指南。

我的目光从那些年轻的、燃烧的灵魂上收回。

眼球因长时间聚焦于书本而产生的酸胀感略微得到了缓解。

我准备重新拾起手边的读物。

别误会,那并非什么艰涩的学术专着。

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

如今那些占据畅销榜的货色实在令人不忍卒读,它们要么是情节的奴隶,被一个接一个的廉价反转抽打着仓皇前行;

要么是主题的传声筒,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某种正确却浅薄的口号。

全然失却了菲茨杰拉德那个时代的小说家们所共有的、那种对文字结构本身适度、低调却毫不松懈的、近乎信仰的坚持与拓展。

然而,一位不速之客打断了我与尼科尔·戴弗重逢的宁静。

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我的桌旁。

他大约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面容英俊得无可挑剔,那种俊朗甚至带有一种严密、针对镜头特化的适配性。

只是他的衣着……有些用力过猛。

一件洗到发白的The Smiths乐队T恤,搭配一条明显是重金购得的、做旧效果却极其刻板的赤耳丹宁裤,脚上一双崭新的马丁靴,光洁得仿佛从未沾染过街头的尘土。

这一切组合起来,像是一场关于“复古文艺青年”的主题扮演。

每个部件都正确,但拼接处却透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割裂感与不自然。

他从一个帆布包里取出一台小巧的摄像机,然后略显笨拙地摆弄起来。

那是一台瑞士产的Bolex 155 Super,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经典之作。

抛光的金属机身在阅览室柔和的光线下反射着冷峻的光泽,镜头沉默地凝视着这个不属于它的时代。

他试图将它固定在一个微型三脚架上,但那脆弱的关节似乎并不听从他的指挥。

“需要帮忙吗?”

我的声音不大,控制在刚好能被他听见的幅度。

他闻声抬头,动作有片刻的迟疑,似乎没料到会有人主动搭话。

随即,他露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只应出现在电影银幕上的笑容。

那种笑容里混合了恰到好处的惊讶、一丝羞赧和全然的友善。

“当然,我是说,谢谢。

如果您恰好知道这老古董该怎么用的话。”

他自觉地将音量压得极低,声线如同气泡在水中上浮,轻盈而悦耳。

我站起身,接过那台摄像机。

机身入手冰凉。

我熟练地校准了三脚架的球形云台,将机身稳固地锁死,然后调整焦距,将取景框对准我的座位。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数秒。

“太感谢了。”

他由衷地赞叹。

“不客气。”

我将弄好的设备递还给他,“如今,愿意耗费心力去保养这种老伙计的年轻人可不多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