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随后得到了印证。
一种奇异的宁静开始在他体内扩散。
它不像疲倦,因为意识的每一寸都无比清晰;
它亦非安眠,因为感官的触角正以前所未有的敏锐度向外探索。
最初的征兆,是脸颊上浮现的一抹温热。
仿佛有人隔着遥远的距离,用一道的聚光灯温柔地照射着他和他周遭的一切,却不带来丝毫灼痛。
这股暖流随后开始了一场缓慢的巡游,沿着颈动脉向下,渗入四肢的末梢。
他的身体像一块被置于室温下的冻土,正由内而外地、逐层逐寸地消融着冰封。
奇特的是,体表没有沁出任何一滴汗珠。
这热量是内生的、纯粹的,与外界的温度无涉,彷佛是他自身正被某种未知的催化剂点燃,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燃烧。
这个过程持续了近二十分钟。
期间,什么都没发生,又或者,一切都在发生。
他抬起眼,看向室内的同伴。
莉娜的身影不知在哪里,像是一行诗句中被刻意省略的标点。
汉斯依然在进食,将那锅成分可疑的糊状物送入口中。
但此刻,那咀嚼声在克劳斯的听觉中发生了奇妙的剥离——声音本身脱离了动作,变成了一种独立存在的、悬空的规律振动,在空气中划出清晰可辨的轨迹。
阿比盖尔就安详地坐在他身边。
她垂下的几缕发梢,正轻轻擦过他的手臂。
触感异常鲜明,每一根发丝的微小移动,都在他皮肤上引发了一次持续震颤。
他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试图调整坐姿,进行规避。
“怎么了?”
阿比盖尔转过头,柔声问道。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短暂连接,凝滞了片刻。
随后,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各自望向旁边空无一物的墙壁壁。
“你……你离得太近了。”
话语不受控制地从他唇间滑出。
他立刻意识到这句话里的冒犯,慌忙补充道,“不,我不是嫌弃你。你很美。”
这句赞美一旦出口,便彷佛打开了某个闸门。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开始描摹她的轮廓。
她的睫毛在室内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投下了一片极细微的阴影;
她的唇上薄薄的唇膏,呈现出一种干燥玫瑰花瓣般的色泽,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温暖的、类似于日晒后棉布的气息,正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她手臂上那块作为标识的红布上——质地普通,但上面粗糙印制的、镣铐与白头鹰的图案,却在此刻显得异常醒目。
鹰隼的眼瞳深处,彷佛凝结着一点墨黑色的、冰冷的光。
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词句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争先恐后地从他嘴中涌出,在空气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听起来,它们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更像是一段被预先录制好的独白,正在此刻被动地播放出来。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对。
我的意思不是……我想让你明白,但又不知道怎么让你明白。
这太可悲了,不是吗?
我甚至无法准确地表达一件如此简单的事情。”
阿比盖尔没有说话。
在他的视线中,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困惑,也没有嘲笑,只有一种深邃的、近乎悲悯的理解。
她缓缓伸出手,用指尖轻柔地抚过他的脸颊。
触感温凉而细腻,仿佛无声地落在滚烫上的一片雪花,瞬间便融化,化为梦幻的水珠与雾气。
“你爱我?”
她问,声音轻缓,近似叹息。
“不。”
未经思考,这个字突然蹦出。
他看到阿比盖尔的眼中,温润的光泽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像一颗被蒙上尘埃的宝石。
下一刻,一股没来由的暴躁感猛地攫住了他。
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彷佛有两颗微型的心脏被植入了颅骨之内,正与胸腔中的那一颗进行着狂乱的、不同步的搏动。
被绷带紧紧包裹的伤口深处,传来一种几欲崩裂的错觉,肌肉、血管、神经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扭曲、扭动、撕扯,却没有一丝血液渗出。
当然,这不是失控,他告诫自己。这只是一种正常的反应。
也许,这都是阿比盖尔的错。
至于错误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注视着她的眼睛,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从他的脸颊皮肤,一路渗透到骨骼。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看到她指节上细微的褶皱,以及指缝间因轻微并拢而形成的、狭长的阴影。
“不,”
他再次开口,吐字因快速而有些含混,听在耳中却无比清晰,
“我爱你。”
他看到她的瞳孔中,先露出迷茫与期待,紧接着,一种纯粹的、热烈的喜悦,如同超新星爆发般,瞬间照亮了她整个眼眸。
他向前倾身,她也迎了上来。
最初的接触,是一种笨拙的、试探性的碰撞。
小主,
嘴唇的湿润感,牙齿意外的、轻微的磕碰,舌尖犹豫不决的、短暂的触碰。
有一瞬间,他感到一阵懊恼,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蠢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