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九黄离开北凉的那日,北凉的晨总裹着化不开的寒,天刚蒙蒙亮,东方才泛出一点鱼肚白,檐角的霜就凝了厚厚一层,像给朱红廊柱镶了圈冷玉。剑九黄背着那只重逾三十斤的剑匣,站在王府后门,玄色布衣下摆沾了草屑 —— 是方才绕过后园时,被带有露水的狗尾草蹭的。他的草鞋磨得边缘发白,鞋尖甚至裂了道小口,露出里面粗糙的麻布袜,却走得稳稳妥妥,每一步踩在结霜的石板上,都轻得像怕惊了什么。
他没去惊动徐凤年。昨日夜里,他还在自己房间外的院子里给世子烤红薯,炭火把他的脸映得通红,世子啃着红薯笑他:“老黄,你这手艺,比厨房的大师傅还强。” 他当时只嘿嘿笑,没说自己要走。不是不想说,是不敢 —— 怕世子留他,更怕自己舍不得。他心里装着两件事,一件是替世子解后顾之忧,一件是了却自己的旧债,哪一件,都比留在北凉护着世子更要紧。
“走了。” 老黄对着王府的方向,轻轻说了句,像怕吵醒熟睡的人。他抬手摸了摸背上的剑匣,木质的匣身被他盘得光滑,里面插着他的九柄剑,是他这辈子最珍视的东西。可现在,这剑匣更像个沉甸甸的承诺 —— 替世子护住徐龙象,替自己了却对王仙芝的那笔账。
晨雾渐浓,裹着他的身影,往龙虎山的方向去。路上的荒草挂着霜,沾湿了他的裤脚,冷风往衣领里钻,他却没缩脖子。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徐龙象的模样 —— 那孩子壮实得像头小老虎,眼神干净,见了世子就笑,是世子心尖上的牵挂。“得让龙象有个好去处,世子才能安心。” 老黄喃喃自语,脚步又快了几分。
龙虎山的山门立在云雾里,青石雕的柱子上刻着 “道通天地” 四个大字,透着股仙气。老黄站在山门外,对着守门的道童作了个揖,声音带着点北凉口音的憨实,却很清晰:“劳烦小师父通传一声,北凉剑九黄,求见赵希抟掌门天师,有要事相商。”
道童约莫十二三岁,梳着双丫髻,盯着老黄背上的剑匣看了看 —— 那匣子黑漆漆的,看着就沉,却没半点戾气,倒像个普通的木盒。他点了点头:“你等着,我去报给天师。” 说着就跑了进去,草鞋踩在青石板上,“噔噔” 响。
不多时,就见一个穿着藏青色道袍的老者手持拂尘出来,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正是赵希抟。他眯着眼睛打量老黄,拂尘搭在臂弯里,语气带着点疑惑:“剑九黄?我记得你是徐凤年那小子的马夫,哦不,是护卫。不在北凉守着你家世子,跑我龙虎山来做什么?莫不是你家世子又惹了什么麻烦,让你来求我帮忙?”
老黄赶紧摆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 —— 是徐凤年让他带给赵希抟的凉地绿蚁酒,布包是粗麻布做的,还带着点酒气。他把布包递过去,笑着说:“天师说笑了,世子好得很。我来是想跟您说件正事 —— 世子的弟弟徐龙象,您还记得不?那孩子骨相奇佳,是块修道的好料子,当年您还想收他为徒,可惜那会儿世子没答应。如今世子从江湖游历回来,没了后顾之忧,若是您还愿收龙象为徒,那是龙象的福气,也是世子的安心。”
赵希抟一听 “徐龙象” 三个字,眼睛瞬间亮了,接过布包打开,一股醇厚的酒香飘了出来,他凑过去闻了闻,嘴角都翘了起来:“绿蚁酒!这小子,倒还记得我好这口。” 他想起三年前去北凉的场景 —— 被狗追、被青楼女子戏谑,不由得后背一凉,好在最后徐凤年答应他等自己游历归来就可以带徐龙象来龙虎山。
“好!好得很!” 赵希抟连拍了两下拂尘,激动得声音都高了几分,“贫道这两日就再去一趟北凉,哦不,今日就动身,这次定要把龙象这孩子带回龙虎山!” 他看着老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你这护卫,倒比你家世子还懂他的心。”
老黄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世子心软,总怕委屈了龙象,我这做护卫的,总得帮他解了这难处。” 赵希抟拉着他进了山门,让道童沏了茶,两人喝着茶聊了会儿徐龙象的事,老黄没多留,喝完一壶茶就起身告辞。
“天师,我还有别的事,就先告辞了。” 老黄背上剑匣,往山门走,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北凉的方向,眼神里带着点不舍,却很快变得坚定 —— 该去武帝城了,有些债,总得自己还。赵希抟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胡须,心里暗道:这剑九黄,怕不是要去做什么要紧事,看他那样子,倒像抱着必死的决心。
一个月后,武当山的山门前人来人往。徐凤年穿着件青布外袍,站在山门外,看着徐龙象跟着武当的道士往里走。徐龙象穿着新做的道袍,手里攥着徐凤年给的平安符,一步三回头,眼里满是不舍:“哥,我想你了怎么办?”
徐凤年揉了揉他的头,笑着说:“想我了就给我写信,或者让师父送你回北凉看看。好好跟着道士师父学本事,别调皮,知道不?” 徐龙象点了点头,跟着道士进了山门,直到身影消失在云雾里,徐凤年才收回目光,心里松了口气 —— 弟弟有了好去处,他也算少了件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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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准备上马回王府,刚握住马缰绳,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世子!徐凤年世子留步!”
徐凤年回头,见是赵希抟,他穿着藏青色道袍,手持拂尘快步走来,脸上没了往日的笑意,倒带着点沉重。徐凤年心里 “咯噔” 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迎上去,笑着说:“赵天师?您怎么来了?龙象已经上山了……”
赵希抟没接话,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复杂:“世子,贫道有话想跟你一叙,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往旁边的竹林指了指,想找个清静的地方。
徐凤年心里的不安更重了,却还是点了点头:“天师有话直说便是,不用避人。” 他怕赵希抟说的是龙象的事,想赶紧知道结果。
周围的下人见天师神色不对,都识趣地往后退了几步,只剩下徐凤年和赵希抟两人。赵希抟叹了口气,看着徐凤年,声音低沉:“世子,你得撑住。你的马夫,剑九黄,他…… 死了。”
“什么?” 徐凤年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赵希抟,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马缰绳,指节泛白,“赵天师!您这话可不能开玩笑!怎么会…… 怎么会死?”
赵希抟的表情更沉重了,他摇了摇头:“贫道怎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昨日刚收到武帝城传来的消息,剑九黄去了武帝城,跟王仙芝交手,最后力竭而亡,死的时候,还面向北方 —— 那是北凉的方向。”
徐凤年的脑子 “嗡” 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站在原地,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耳边只剩下风吹过竹林的 “沙沙” 声,还有赵希抟后面说的话:“听说,老黄斩断了王仙芝的双袍,还逼得王仙芝出了双手 —— 要知道,王仙芝与人交手,从不轻易出双手。最后老黄使出了剑九,名‘六千里’,力竭而亡,没败…… 他没败。”
“没败” 两个字,像一把刀,扎进徐凤年的心里。他猛地松开马缰绳,缰绳 “啪” 地掉在地上,溅起一点尘土。风卷着武当山的落叶,落在他的脚边,叶子是枯黄的,带着深秋的寒意,可他却觉得比这落叶还冷 —— 从头发丝,冷到骨子里。
“据围观的人说,还有几件事……” 赵希抟看着徐凤年惨白的脸,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一、剑九黄经脉俱断,盘坐在武帝城头,头望北,死而不倒,连王仙芝都让人给他留了全尸;二、经此一役,天下再没人敢说剑九黄远逊剑神邓太阿,观海楼里的曹官子都说,剑九一式出,剑意浩然,天下再无高明剑招;三、那剑九的名字‘六千里’,是剑九黄亲口说的,六千里,大概是从北凉到武帝城的距离吧;四、剑九黄死前似有遗言,只是离得近的只有王仙芝,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其中每一句话都透露出对徐凤年的关心,在游历六千里时,他看到徐凤年身上不同于徐骁的英气,他知道徐凤年要继承北凉就要走一条不同于徐骁的路,因此他用自己的死,让徐凤年坚定地走下去,六千里是剑九黄为徐凤年而创,直面王仙芝是让徐凤年肩负起振兴北凉的重担。
临死面向北方则表示自己会一直看着徐凤年一步步的成长,正是因为有剑九黄的布局,徐凤年甘愿习武入江湖。选择湖底老魁则是因为徐凤的天赋是在刀上,剑九黄自己使用的是剑,因此剑九黄才让徐凤年救出湖底老魁,让老魁传授徐凤年刀法。
赵希抟还在说,可徐凤年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的眼前,全是老黄的样子 —— 老黄总背着那个剑匣,跟在他身后,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皱纹,露出豁掉牙的嘴巴;游历江湖时,遇到劫匪,老黄没等他说话,就一开溜的逃走,丝毫不比他这个年轻人跑得慢;去年冬天,他冻得手发红,老黄在火塘边给他烤红薯,红薯烤得焦香,老黄递给他时,手还沾着炭灰;老黄离开北凉前,偷偷给他塞了个平安符,是粗布做的,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 “安” 字,老黄说:“世子,带着这个,平平安安的。”
原来,老黄早知道自己要去武帝城,早知道这一去可能回不来。他先去龙虎山,是为了让自己没后顾之忧;他去武帝城,是为了了却自己的旧债,也是为了…… 为了让自己清醒。
徐凤年蹲下身,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滴在地上的落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没哭出声,只觉得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呼吸都疼。他想起自己以前总跟老黄开玩笑,说他的剑匣是 “破烂盒子”,说他的剑法 “不怎么样”;想起老黄总劝他学武,说 “世子学点武艺,总没坏处”,他却总不听,说 “我有脑子,不用学武也能护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