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直接、冰冷,甚至带着一丝残酷的审慎,全然超越了寻常母亲的舔犊之情,更像是两位执棋者,在风暴将至、关乎国运家运的棋盘旁,进行的最后推演与信任托付。
项易迎着她那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的眼眸深处,如同蕴藏着旋转的星辰漩涡,幽深却明亮,映照着跳动的烛光,也映照着无尽的决心回应道:“没有转舵的余地了,母亲。”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山岳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重量说道:“退一步,绝非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是身后千万信赖项家、与项家休戚与共的南疆军民的尸骨血海。项家退不得,南疆,更退不得。”
他微微停顿,组织着语言,试图向母亲揭示那无法言说的部分:“我看到的、是更高的规则,也是更沉重的枷锁。这身力量,并非为所欲为、肆意杀伐的凭仗,它划下的边界,比凡俗世间任何律法皇权都更森严,更不可逾越,触之即遭天谴。”
他的目光灼灼,充满了洞悉规则的智慧继续道:“母亲,你知道吗?正是因为看清了这边界,才知道在边界之内,我们该如何行事,才能既保住项家百年基业与清誉,又不负这南疆万里山河,不负那些誓死追随、与我们同生共死的将士百姓。”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激烈跳跃,折射出冰冷而睿智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北极星。“陛下要乱,我们偏要稳如磐石,让他无隙可乘。周廷玉要查,我们就放开让他查,甚至帮他查个底朝天,却要让他什么都查不到,一拳打在空处!他们若按捺不住,动用规则之外的阴私手段,我们便以规则之内的堂堂阳谋破之,占尽大义名分。他们若想不顾一切掀翻棋盘…”
项易顿了顿,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凛冽如万年寒冰、足以冻结血液的锐芒,声音却压得更低,更沉说道:“那我们就必须先出手,以雷霆万钧之势,把棋盘上那些恶心人的脏东西,碍事的臭虫,一粒一粒,精准地捏死,扫干净!用他们看得懂、也最害怕的方式,告诉他们,这南疆,乱不乱,由我们南疆项家说了算!”
云璃静静地听着,烛火在她平静无波的眼中投下细碎而明亮的光影,仿佛有无数策略在其中生灭。良久,她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中带着无尽岁月积攒的疲惫与沉重,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释然与斩钉截铁的决断。“看来,那九死一生、脱胎换骨的劫难,真的让你蜕变了。以前的你,勇猛无畏,是战场上的绝世凶刃,但或许只会想着提刀杀过去,血溅五步,快意恩仇。现在…你学会了用脑子,更学会了借势,懂得了何时该藏锋于鞘,温养锐气,何时该一击毙命,不留后患。你父亲…可以稍许安心了。”
她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极淡的笑意,那笑意中蕴含着无比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骄傲,有担忧,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记住,你不仅是项家的世子,更是南疆未来的守护者。锏可出鞘见血,锋芒毕露,但执锏的心,不能乱,更不能迷失在这力量与权谋交织的漩涡里。心若乱了,锏锋就慢了钝了,就会死。”
项易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袍,对着母亲深深一揖,动作郑重而充满无限的敬意,仿佛在践行某种古老的仪式:“母亲的教诲,孩儿字字刻骨,永不敢忘。”
离开听雨轩,他脸上最后一丝属于人子的柔和与温度彻底敛去,周身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冰冷而虚无,仿佛真正融入了这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成为其最不可测的一部分。
只见他身形微动,几个起落间,便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穿行过王府的重重院落、亭台楼阁、假山曲水,完美地避过所有明哨暗卡,其身形飘忽如同无形无质的轻烟,迅速消失在巍峨的王府围墙之外,直扑向镇南关西城区那处早已约定的、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的货栈据点。
据点院内,死寂无声,仿佛荒废已久,连秋虫都噤了声。然而,那股无形的、凝聚不散、几乎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却比任何声响都更能说明问题。十七道身影如同扎根于黑暗中的铁松,沉默矗立,纹丝不动。
他们的气息收敛得如此彻底,仿佛与周围的阴影、砖石、空气都融为一体,唯有偶尔开阖的眼眸中掠过的那一丝如同实质刀锋般的精光,显示出他们体内早已澎湃欲出、足以撼山搅海、撕裂一切的恐怖力量和无匹战意。
项忠、石头、雷洪、鬼手、阿苏、无影……砺锋营历经血火幸存的核心尽数在此,显然都已成功潜入并完成了初步潜伏,如同十七把经过地狱之火淬炼完毕、悄然归于鞘中的绝世凶刃,只待那一声令下,便会爆发出石破天惊、斩灭一切的锋芒。
“世子。”项忠见项易闪身而现,便率先踏前一步,低声禀报,声音干涩而沉稳,如同粗糙的砂石相互摩擦,带着历经风沙的质感。众人连忙起身,微微躬身示意,动作整齐划一,无声却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