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里立刻亮起光,像是藏着的星星落了进去:“曹君对古籍感兴趣?那可得去看看祖父的‘宝库’。”说着便起身,木屐踩在回廊的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不过得悄悄去,祖父生前立过规矩,最里层的书库不许外人进的。”
穿过客厅时,挂在墙上的《韩熙载夜宴图》摹本在灯光下浮动,她推开西侧那扇雕着缠枝莲纹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樟木与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的书房远比想象中恢弘,南北向的空间足有两百平米,高至屋顶的书架如列队的士兵般整齐排列,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最内侧的暗门,粗略数去竟有十二排之多。
“靠外的都是近代着作。”千鹤川子指着左手边的书架,指尖划过一排烫金日文书籍,“有大正年间的《东洋建筑风水论》,还有父亲写的《唐招提寺地脉考》……”那些书脊上的汉字与假名交错,内容多是将中国风水理论拆解重组,字里行间总透着股刻意剥离本源的生硬。
小主,
我随手抽出一本昭和初年的《清国地脉测绘纪要》,翻开便是辽东半岛的手绘地图,长白山的主峰被红笔圈出,旁注着“龙首易损,宜镇以铁”的字样,墨迹暗沉得像是浸过血。
“往里走才是真正的宝贝。”千鹤川子的声音带着几分神秘,推开最后一排书架后的暗门。眼前的空间骤然变窄,八排两米高的梨花木书架顶天立地,每一层都贴着泛黄的宣纸标签,上头是遒劲的汉字——从上三代的“三坟五典”残卷,到秦汉的《堪舆金匮》,再到唐宋的《雪心赋》《宅经》,直至明清的《葬书》《地理大成》,竟如一条流淌的河,将中国风水术数的脉络完整铺陈开来。
我的呼吸猛地顿住。最上层的紫檀木匣里,露着半本线装的《青囊经》,封皮是罕见的藏经纸,边角虽有些磨损,却能看出曾被反复摩挲;中层的《撼龙经》注本旁,压着几张手绘的洛阳城龙脉图,标注的字迹与归墟阁那卷古舆图如出一辙;更令人心惊的是底层的《宅谱迩言》,扉页上盖着“江南织造府藏书”的朱印,想来是当年从清宫流落出去的孤本。
“这些都是祖父当年从中国带回的。”千鹤川子的指尖轻轻拂过《葬书》的书脊,语气里满是骄傲,“他说中国的风水典籍就像昆仑山的龙脉,根脉深不可测。你看这本《催官篇》,是宋代吴景鸾的真迹,据说全世界只剩这一本了。”
我伸手触到《宅经》的封面,指尖传来纸张陈旧的粗糙感。这些书哪是什么“带回”,分明是掠夺的铁证——就像八纮一宇塔里的镇龙柱,就像被拆走的长城青砖,连文化的根须都被生生扯断,移栽到这异国的书架上。可千鹤川子眼里的光亮那么纯粹,她大概从未想过,这些让她引以为傲的“收藏”,每一页都浸着故土的血泪。
“祖父临终前说,这些书是他毕生的念想。”她忽然回头,樱花发卡在灯光下闪了闪,“父亲说要捐给早稻田图书馆,我没同意。总觉得这些书该等个懂它们的人来看。”她对着我笑,眼尾的弧度温柔得像月色,“曹君是第一个进这书库的外人,可得替我保密呀。”
书架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樟木的香气里混着难以言说的沉重。我望着那些排列整齐的典籍,它们本该在故宫的书库、在江南的藏书楼里,如今却像被囚禁的魂魄,在这唐式宅邸的角落里沉默。千鹤川子还在细数某本《地理直指原真》的妙处,声音清脆得像风铃,可我耳中却只听见书页翻动的声响,像无数被割裂的文脉在低声呜咽。
“能看到这些,确实是意外之喜。”我转过身时,恰好撞见她眼里的期待,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令祖父……真是位有心的收藏家。”
她笑得更欢了,伸手从最高层取下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这本《管氏地理指蒙》是我最爱看的,里面说‘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祖父说这是风水的真谛。曹君要看看吗?”
月光从书库高处的气窗漏进来,在她捧着书的手上投下一小片银辉。我接过册子时,指尖与她的相触,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耳尖又泛起红。而那书页间的墨迹,在月光下忽然变得模糊——是该说这书幸运,得以在异国保存至今?还是该叹它不幸,成了文化掠夺的无声见证?
书架深处的阴影里,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泛黄的纸页,望着这片不属于它们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