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库退出来时,衣袖还沾着淡淡的樟木香气。书房中央的紫檀木书桌上,一盏黄铜台灯正照着摊开的古籍,旁边却孤零零立着本黑色封皮的书,日文标题在灯光下格外醒目——《八纮一宇塔建造记》。
我的目光刚在封面上停留片刻,千鹤川子已快步走过去,指尖在书脊上轻轻一顿,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这是父亲去年刚整理完的书稿。”她将书捧在手心,封面的烫金字迹反射着细碎的光,“曹君听说过八纮一宇塔?”
我故意放缓了语气,装作漫不经心:“似乎在旧报纸上见过只言片语,具体倒不清楚。”
她抱着书走到窗边,月光恰好落在书页上,她的指尖顺着标题划过:“这座塔是昭和十五年动工的,就在东京湾畔。说起来,建造过程倒像场离奇的拼图游戏。”
“哦?怎么个拼法?”我给自己续了杯冷茶,杯壁的凉意恰好压下心头的波澜。
“祖父参与过早期的物料筹备,父亲常听他讲那些趣事。”她翻开书页,里面夹着泛黄的老照片,黑白影像里的工人们正往塔基搬运巨大的石块,“塔基的十二根立柱,是从中国洛阳的古墓里运回来的青铜柱,祖父说那些柱子上刻着镇龙纹,夜里会发出低沉的嗡鸣。”
她指着一张石材清单的复印件,字迹密密麻麻:“塔身的砖石更有意思——泰山顶的封禅石、长城的城砖、南京明孝陵的碑座残片,甚至还有北平故宫的汉白玉栏杆……当时关东军打着‘东亚文化共荣’的旗号,从中国各地‘征集’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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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集?”我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杯沿的凉意硌得指节发疼。
“嗯,父亲的笔记里是这么写的。”她没察觉我的异样,翻到塔体结构图,“最妙的是塔顶的‘八坂琼勾玉’,据说用的是从朝鲜半岛收来的古玉,打磨时特意对着北斗七星的方位,祖父说这是为了‘聚万国之气’。”
照片里的塔身逐渐成型,像枚插入地面的楔子,塔顶的玉饰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千鹤川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好奇:“可惜建到一半就停工了,战后被美军拆了大半。父亲说,那些没来得及用上的物料,后来混进了东京市政厅的地基——你看这张图纸,塔基的八卦阵形,和现在新宿区的地下管道布局隐隐相合呢。”
她忽然合上书,抬头时眼里还带着笑意:“祖父总说,建塔的人太急了,想把整个东亚的气运都拢到日本来,反倒违了风水里‘顺势而为’的道理。父亲写这本书,也是想弄明白,那些被拆下来的砖石,现在还会不会记得自己原本的家。”
书房里的座钟敲了九下,黄铜钟摆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望着她手里那本黑色封皮的书,忽然觉得那些烫金的字迹像极了未干的血痕。她口中的“趣事”,是山河破碎的伤口;她眼里的“巧妙”,是文化掠夺的铁证。可她就坐在月光里,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一段遥远的传说,仿佛那些被搬运的砖石、被拆解的文脉,都只是建筑图纸上无关紧要的线条。
“听起来确实……很特别。”我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的声响惊得她抬了抬眼,“能把这么多地方的物料凑在一起,倒也算空前绝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