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齿轮难鸣
夕阳的金辉斜斜切过许昌官营匠作区高耸的烟囱,在黄土地面上拖出长长的、浓墨重彩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铁水冷却后的微腥、木炭燃烧的烟火气,以及汗水浸透麻布衣衫后蒸腾的酸涩。金铁交击的叮当声、锯木的嘶嘶声、大木轮被水力驱动的沉闷轰鸣,织就了一首粗粝而充满力量的工业序曲。
蔡琰(苏清)裹在一件半旧的素色曲裾深衣里,外罩一件便于行动的深青色短褂,穿行在喧闹的工坊之间。她身后跟着两名穿着“格物院”标识短衫、抱着厚厚卷宗和硬木画板的年轻书吏,步履匆匆。哪怕在这充斥着力与汗的男人世界,她那沉静而带着审视的目光,也自有一股不容轻视的威仪,工匠们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恭敬地行礼。
一行人停在一处巨大的水轮旁。清冽的渠水被高高引下,冲击着轮叶,带动着轮轴,发出沉稳有力的“哐啷”声。轮轴通过一组大小不一的木齿轮,将力量传递出去,驱动着远处几台沉重的水排(鼓风橐)。这本是匠作区最引以为傲的“心脏”之一。
然而此刻,这心脏却搏动得异常艰难。
“又断了?”蔡琰的目光落在轮轴与旁边一个巨大木齿轮的连接处。那里缠着几圈临时代替的硬牛皮索,齿轮歪斜着,与它咬合的另一个小齿轮边缘崩掉了几颗“齿牙”,整个传动系统都显出几分疲惫不堪的姿态。地上散落着几片断裂的木制齿轮残骸。
负责此处的水工曹掾,一个满面烟火色、额头刻着深深皱纹的老匠人陈三,正愁眉苦脸地指挥几个学徒拆卸破损零件。他见到蔡琰,连忙躬身:“博士大人,您来了。是…又断了。今日下午刚换上的新榫卯,才转了不到两个时辰…” 他指着地上裂开的齿轮,“这种大木轮,轮轴力量太沉,全用木齿相接,榫卯做得再精细,也经不住日夜不停地转磨啊。齿轮一大一小,硬碰硬,齿牙吃不住力,天天绷断!” 陈三的声音里满是无奈和焦躁。
蔡琰蹲下身,捡起一片断裂的木齿,指尖摩挲着断裂面粗糙的木纤维。木头的局限性,在这个追求更大动力和效率的时代,成了难以逾越的瓶颈。“曹掾,可曾试过以铁制齿?或整体以铁铸?”
陈三苦笑摇头,双手比划着:“博士大人,难哪!如此巨大的齿轮,全用生铁浇铸?那得耗费多少铁料?且不说铁水流动难以均匀,铸出来的大铁块本身分量就骇人,再装上轮轴,怕是把整个水轮架子都压垮了!若只以铁皮包裹木齿关节…易锈蚀不说,连接处更是薄弱,承不住力,更易崩散。小的们试过几次,反不如硬木耐用省心。”
“省心?”蔡琰轻轻摇头,眉头微蹙。她的目光越过水轮,投向远处几座同样依赖水力驱动的巨大碓臼和磨坊。动能传递的效率低下,已成为制约整个匠作区提升产能的关键。尤其是冶铁工坊对鼓风的需求日益增大,现有的木制齿轮传动,成了卡在咽喉的鱼刺。
她直起身,目光扫过工棚里忙碌的工匠们,有经验的老师傅们布满老茧的手在木料铁器间游走,动作精准而带着某种韵律;更年轻的学徒则显得笨拙些,眼神里多是迷茫的重复。一个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个蹲在角落里的年轻工匠,衣衫比旁人更破旧些,沾满了木屑和黑灰。他并未参与拆卸齿轮的忙乱,而是独自守着一堆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齿轮木模,眉头紧锁,手指在一块光滑的木板上快速地划动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他面前的木板上,画满了各种交错的线条和圆圈,像是某种简陋却意图清晰的草图。
“那人是谁?”蔡琰低声问陈三。
陈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表情,像是混杂着惋惜和不耐烦:“哦,那个闷葫芦啊,叫陈墨。人是顶老实肯干的,手脚也还算利落,就是…就是脑子里总转些稀奇古怪的念头,爱鼓捣些不顶用的玩意儿。这不,大伙儿都忙着修水轮,他又在琢磨他那‘机关’了。说了多少次,老老实实把分内的榫卯做好才是正经…”
“陈墨…” 蔡琰咀嚼着这个名字,视线落在他木板上那些交错复杂的线条上。那些看似杂乱却隐隐有某种规律的图案,让她心头微动。那绝非一个普通木匠应有的思路。
第二幕:薪火余烬
夜色如墨,许昌城内的喧嚣逐渐沉寂,唯有匠作区边缘几处值守的火把噼啪作响。陈墨那间低矮、仅能容身的小工棚里,一盏小陶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他孤独的身影投射在挂满各种工具和木制小模型的土墙上。
白日里那专注划刻的身影,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他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一点点揭开包裹。灯光下,露出的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卷用特殊墨汁书写在坚韧皮纸上的古卷。卷首是几个早已失传的古体文字,线条古朴刚劲。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的手微微颤抖,指尖摩挲着那些墨色深沉的字迹,感受着皮纸的坚韧与冰冷。这卷《墨经·备机卷》的残篇,是祖父临终前,拼着最后一口气塞到他手里的。祖父浑浊的眼里满是未尽的执着与沉痛:“墨儿…墨门…虽散,技艺…不可绝…此卷…先祖…呕血…你…延续…” 沉重的喘息声堵住了后面的话语,祖父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
那一刻的冰冷和窒息感,至今仍如跗骨之蛆缠绕着他。墨家,那个崇尚兼爱非攻、技艺通神的学派,早已在历史的洪流中被打散、湮灭,像一缕青烟消散无踪。他,一个连“矩子”传承都早已断绝的墨者孤魂,藏身于这充满烟火气的匠作区,谨记着祖父的遗命,小心翼翼地保存着这残存的智慧火种。他不敢显露,不敢声张,生怕引来灾祸,让这最后的遗存也化为灰烬。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敢偷偷取出,就着昏灯,一遍遍研读那艰涩的文字和图录,试图复原先祖那些“守城机关”背后的精妙原理——那些关于杠杆、滑轮、斜面、齿轮啮合的神奇力量。
白日里看到水轮齿轮崩坏的景象,还有蔡博士那沉静却带着穿透力的目光,都让他心绪难平。《备机卷》中一段关于“连环机括”传动结构的模糊记载在他脑中翻腾。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驱使着他拿起炭笔和一块稍大的木板。白日里的草图此刻在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他不再画单个齿轮,而是飞快地勾勒出一组紧密咬合的齿轮群——中心一个较小的驱动轮,带动外围一圈较大的被动轮。这“群星拱卫”的图样,正是他依据残卷推演出的构思!执拗的念头在胸中燃烧:若将巨大的力量分散给多个小齿轮同时承受,再传递给数个稍大的轮子,是否能解决单个大齿轮受力过猛、容易崩坏的问题?如同蚂蚁搬山,众力可擎天!
他完全沉浸其中,炭笔在木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浑然不觉工棚低矮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隙。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中透出,正好落在门外悄然伫立的蔡琰脚边,也照亮了她眼中瞬间亮起的光芒——她清晰地看到了木板上那幅前所未见的齿轮组构图!
“好一个‘分力合击’之策!” 一道清越而带着毫不掩饰赞赏的女声突然打破了工棚的寂静。
陈墨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一个激灵,炭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几乎是本能地扑向桌上摊开的皮卷,慌乱地想将其重新包裹起来,动作因极度的惊恐而显得笨拙僵硬。完了!暴露了!先祖的遗卷!墨家的秘密!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变得惨白如纸。
“不必惊慌。”蔡琰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大的安抚力量,她推门而入,目光并未落在那卷珍贵的皮书上,而是牢牢锁住木板上那幅充满灵感的草图。“图,很好。远胜过死抱着单一巨轮硬碰硬。”
陈墨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下意识地将皮卷死死护在怀中,身体微微发抖,戒备地盯着眼前这位身份尊崇的女博士,喉咙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粗重的喘息。